長江是大道，哭河是小路。
巫山的儘頭是哭河，河兩岸林立成排的木樁吊腳樓，屋簷接瓦連椽，庭前花草蔥翠，石堤灣休憩拋錨的帆船篷舟，滿載從四川入境湖北的特產貨物，在哭河沿岸補給停頓。
晨曦初曙，珠露沾竹，船泊碼頭，萍水相逢。牛角鎮的瓦罐碼頭也停滿各類輕舟小船，每月農曆初九和二十四，都會在碼頭附近趕大集。
一聲鑼鼓敲響，燈籠彩帶，姹紫嫣紅，招展懸掛，酒館客棧，落鍋炒菜，擺攤吆喝，錙銖必較，搭台唱曲，舞刀弄槍，算命占卜，米線豆瓣，販羊賣魚，馬幫鏢局，紛紛隆重登場。
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商賈最了解中國的時局和世界的變化。
每年立春三月，有一支七人從漢口出發的馬幫隊伍，隸屬寧波商行，牽領十一匹馬，拖著二十箱貨物，橫穿巫山和大涼山，徑直走山路渡小河，準備去甘孜康定交易，這支馬幫的帶頭大哥名叫關良，人高馬大，膘肥體壯，絡腮胡子頗有江湖俠士風範，年約四十六左右，自稱是關羽後裔。
持槍帶刀的馬幫趁今天是趕集日，就在牛角鎮集市休整補給。
這幾年，每支馬幫隊伍停留在牛角鎮集市時，都會去劉悟透的鐵匠鋪裡修槍磨刀和保養馬鞍，自然，關良與劉悟透是業務老熟客，見麵時，仿佛是好久未見的結拜兄弟，仗義豪爽的劉鐵匠總是免費給關大哥的隊伍做修理保養服務。
1910年三月的這次牛角鎮見麵後，傍晚時分，兩人相約在集市的小酒館裡暢聊敘舊，劉悟透把自己最重要的計劃‘購買二手機床在牛角鎮開辦機械修理廠’全盤告訴關大哥，請教見過世麵的關大哥參謀是否可行。
酒館僻靜一角。
“蒸汽輪船、鐵路、自行車、照相機、碾米機、漢陽造步槍、機械鐘、電燈、電影、柴油發動機、抽水泵，衙門日夜期盼的無線電報機，遲早都要進入牛角鎮，模仿製造極難，但起碼有人有工具會修呀！我從小跟金屬器皿打交道，熟悉構造，所以我想開牛角鎮第一家機械修理廠，首先得有一台可以精確打磨折彎削膛開片拉絲的機床，關大哥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意見如何？”劉悟透小酌一杯，吐露心聲。
關良目瞪口呆，劉鐵匠所說的現代機械設備，他都親眼見過。
關大哥輕放斟酒瓷杯，醞釀沉思半響，才咬文嚼字開口：“劉老弟，你所說的現代機械我都親眼見過，確實方便快捷，但深山犄角旮旯裡的居民是否能接受，何年何月才用得上？開機械修理廠配置繁瑣，購買二手機床成本極高，操作稍不謹慎就功虧一簣，還是做點彆的小本生意吧!不如加入我們寧波馬幫。”
“你直接出任我們馬幫的二把手！報酬遠高你的鐵匠鋪。”
劉悟透年輕魁梧，健壯如牛，頭腦靈活，且擁有精湛的鐵匠手藝，修槍磨刀，馬鞍馬蹄貨箱繩扣的故障處理，他是隊伍長途跋涉中急需的技術人才。
“關大哥，我脫不開身呀！”劉鐵匠毫不猶豫直接拒絕。大兒子嗷嗷待哺，媳婦又剛剛懷了第二胎，怎麼走得開？何況馬幫路途險惡，老虎棕熊豺狼毒蛇，山匪盜賊殺人劫貨，洪水石崩瘟疫雪災，經常遇到，沒有小鎮集市鐵匠鋪安穩。
劉悟透直接拒絕關良的入幫邀請，又怕破壞了喝酒暢聊的相聚氣氛，就轉移話題問到：“當今中國，運送什麼商品貨物最賺錢？是絲綢茶葉瓷器嗎？”
這是一個商業敏感機密，但欣賞鐵匠仗義豪爽的關大哥還是如實回答，他小心翼翼貼耳告訴劉老弟：“不是老三件，是鴉片和軍火！種植罌粟生產鴉片暢銷海外已經是中國多個省份總督府的主要財政來源，購買國外軍火預防民變又是大清朝廷的主要財政開銷。”
“中國鴉片的品質高，已經占據歐洲八成的市場。歐洲的機關槍榴彈炮和遠洋軍艦又是中國朝廷最想購買的昂貴商品，砸鍋賣鐵都買不起！”
劉悟透吃驚，感覺時空錯亂，不可能！自林則徐虎門銷煙幾十年來，深受鴉片毒害的中國大清朝廷不是一直嚴格禁煙嗎？
“見不得光的齷齪買賣都要秘密運輸，不敢走大路，現在你可能猜到我們馬幫托運最多的貨物是什麼吧？我們都有官府正式授權的禁查通牒。”馬幫關大哥透露。
劉悟透不想再聊齷齪的鴉片話題，就轉移問到：“一艘遠洋軍艦到底有多貴？朝廷不能自己辦廠建造嗎？就像張之洞老爺子開辦漢陽兵工廠？”
聽完此言的關大哥竟然毫不顧及地哈哈大笑，然後鎮定回答：“機關槍榴彈炮小型武器都容易模仿製造出，但巨型遠洋軍艦，恐怕中國一百年都造不出來，連在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兩場大戰中都獲勝的日本自己也造不出來，都是去歐洲高價購買的！一艘遠洋軍艦的造價需要中國三個最有錢省份全部老百姓交稅五年才能湊齊，而且人家還不賣呢！。”
中國一百年都造不出來！三省交稅五年才能湊齊購買一艘！
劉悟透不服，這不是瞧不起我們中國工匠嗎？他當場下定決心要在牛角鎮開辦機械修理廠。
“中國越是造不出來遠洋軍艦，越是要有人像張之洞老爺子那樣開辦兵工廠，我辦機械修理廠更應該！”劉悟透順水推舟。
“張之洞老爺子早就死了，朝廷裡已經沒有人奮發圖強，都隻顧自己，紫禁城的王親貴族紛紛斂財存入外國銀行，大清腐朽百年至今，割地賠款，搜刮民膏，積弊已久，沉屙難返，民聲鼎沸，氣數已儘，連日本當局都暗地支持同盟會的孫中山先生來推翻滿清朝廷，我看三年之內中國就要改朝換代了！要剪辮子了！”關大哥竟然大聲口出狂言，不怕衙門治罪捉拿。
三年之內！此言一出，劉悟透膽顫摸了摸自己的長辮，還在。
留發不留頭，男人剪掉辮子是反清叛國砍腦袋的死刑重罪。
“這次，一位旅居寧波的歐洲富商出巨資三十萬白銀，請求寧波商行馬幫去四川帶一件特產回到寧波港。”關大哥又泄露此行的另一項特殊任務。
“四川有什麼特產一件就值三十萬白銀？”劉悟透疑惑問。
“大熊貓！活的帶到寧波港三十萬白銀，死的整塊成年熊貓皮帶到寧波港也值五萬兩白銀！我們馬幫這次準備去四川直接在森林裡秘密捕獵大熊貓，不花一分錢成本！如果成功，將是我一生中最賺錢的買賣！”關大哥回答。
“官府衙門禁止盜獵大熊貓，會查你們的？”劉悟透分析。
“黑暗昏睡的百年中國，表麵禁止什麼，暗地裡卻大搞什麼，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官府衙門，那些都是見錢眼開的貪婪豺狼，我們寧波商行有歐洲洋人撐腰罩著，什麼都不怕!”關良有洋人撐腰，他抽出腰間一把嶄新發亮的六發式****遞給鐵匠觀摩。
“這是熊貓洋人送給我的防身武器，目前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手槍!”
劉悟透對軍火槍炮構造具有驚人的悟性和記憶力，他迅速仔細觀摩一遍****的結構原理，撞針、扳機、槍膛、圓桶彈筒、底座、勾線彈簧，大腦立刻銘記後，再小心翼翼還給關大哥。
熱衷製造軍火的劉鐵匠突然萌生一個想法：製造****比漢陽造步槍容易得多，批量生產不是能賺大錢？開辦機械修理廠的同時，秘密生產小巧玲瓏的****。
他又感歎一張大熊貓皮比一台機床還值錢？他曾經在牛角鎮趕集時見過擺攤賣虎皮的，他現在也正缺錢購買開廠設備，竟然也心動了這次千載難逢的賺錢機會，熟知山區的他認為四川眾多深山小鎮集市上絕對有山民售賣大熊貓皮，而且很便宜。
“關大哥如果在四川沒有弄到活熊貓或整塊熊貓皮，就來牛角鎮找我，我來幫你弄到一張整塊成年大熊貓皮回寧波交差。”劉悟透承諾，但不提報酬。
兩人一拍即合。結拜兄弟二人各自回營回家。
藏匿於深山密林的悍匪亡命天涯，打家劫舍，就是圖個酒足飯飽和摟著女人睡覺，活過一天算一天。
路邊的乞丐們為爭搶一個肉包子，互相用拐棍敲得頭破血流。
財大氣粗的馬太爺熱衷耀武揚威，他想當大官，但必須為朝廷立下大功才行，剿匪太平常，唯有捕捉企圖推翻朝廷的革命黨員才能算是立功，但鮮有革命黨員跑到深山小鎮來進行反清活動。
近期開銷極大，牛角鎮衙門庫房大掌櫃向馬太爺告急：巴東縣府和湖廣總督府的秋後納貢交稅日快要到了，現在我們牛角鎮衙門裡連下個月的衙兵薪水都發不起了！
“上麵那些狗官！隻認得錢，老子不交怎麼樣！”馬太爺決定今年不向上麵納貢交稅，情緒激動。
庫房大掌櫃退下。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官官相衛，如果這次納貢得罪了上麵，恐怕鎮太爺這八品芝麻官位就不保，喜歡耀武揚威的馬太爺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頭腦冷靜下來。
他的家族經商，財力雄厚，但不可能掏私人家裡的錢來補公家衙門的窟窿。
馬太爺召集衙門心腹們商量對策，剛升任二把手的孔二爺獻策：“牛角鎮雖偏僻，但也是方圓百裡深山老林趕集采購的聚集地，時常有馬幫鏢局路過，輕舟小船靠岸補給，具備人氣繁華和刺激消費基礎。”
“馬幫鏢局的漢子爺們有錢，舍得花錢，趕集的山民船夫日常娛樂乏味，渴望隨時能賭錢看戲耍樂，如果小小的牛角鎮集市擁有固定場所的煙館妓院賭場戲樓當鋪，並由衙門開辦管理，商賈參股，豈不是旱澇保收！”
“對！孔二爺足智多謀，不愧為二當家。”馬太爺誇獎部下。
“現在全國各地官府暗地裡都在大肆種植罌粟生產鴉片，遠銷海外賺取豐厚利潤來維持自己的開銷，我們牛角鎮為什麼不可以鼓勵支持廣大山民種植罌粟，並免費提供種子，再估價回收。***這玩意即可以直接當稅款交給上麵官府賣到海外，又能就近賣給川鄂各地煙館變現，深山裡地廣人稀，又很隱蔽，可以大麵積推廣種植，絕對比種植高粱玉米劃算！”孔二爺出謀劃策。
其它心腹衙兵也紛紛點頭，支持孔二爺的財政解決方案。另一心腹張衙兵也靈機想出一個臭味相投的好點子。
“上麵官府不是在捉拿謀反的革命黨員嗎?雖然沒有革命黨員來到牛角鎮，但我們可以製造幾個，集市上的成年男乞丐多得是，又都頭腦簡單容易欺騙，抓幾個來關進衙門牢房，養肥後，剪掉長辮子，喂藥弄成啞巴，再押到集市當眾砍頭示眾，聲稱這是剪掉長辮子企圖推翻朝廷的革命黨員，斬立決。最後將革命黨人頭和***於秋後納貢交稅日獻給巴東縣府和湖廣總督府，不是兩全其美嗎？省錢又立功！”
馬太爺拍手稱讚，決定立即實施孔二爺和張衙兵的計劃，越快越好，要趕上今年第一批罌粟種植的生長期，並當場宣布衙門授權各位衙兵自行籌資馬上開辦擁有固定場所的煙館妓院賭場戲樓當鋪，如果商賈出資參股，將會獲得法外赦免權和牛角鎮衙門頒發的免死鐵劵，故意殺人也能免罪。
買官鬻爵也是一條財路。
為搶今年農時，全鎮大麵積推廣種植罌粟是最緊急的事情，馬太爺自掏腰包在宜昌購買大量罌粟種子帶回牛角鎮，衙兵全部出動走村串戶，在集市，在河邊，在山溝，免費分發種子，並宣傳聲稱：此物為大清朝廷派發的特殊農作物，秋後結果，劃破收汁，衙門再高價回收，比種植稻麥玉米值錢劃算，如果拒絕種植者，將視為是叛國謀逆的死罪，株連九族，滿門抄斬。
恩威並施，牛角鎮的罌粟大麵積搶種成功，馬太爺懸著的心落下。
衙門當差者們也都各顯神通當上了老板。
孔二爺的煙館擊鼓開張。
張衙兵的青樓攬客開張。
楊衙兵的賭場放鞭開張。
孫衙兵的戲樓敲鑼開張。
大掌櫃的當鋪掛旗開張。
開張大吉，門庭若市，生意興隆，還真驗證了孔二爺的預測。
馬太爺的免死鐵劵在集市上也賣的很挺紅火，山匪盜賊紛紛化裝購買。牛角鎮官方認證的買官鬻爵在集市上財源滾滾，馬太爺親自蓋章授勳。
牛角鎮的人民終於翻身做達官貴人了。碼頭光棍船工獨眼龍花三文銅錢買了一個‘夜壺公爵’的郡主封號；賣瓜的王婆花二文銅錢買了一個‘賽西施女皇’的至尊榮譽；打醬油的孤兒墨菲花一文銅錢買了一個‘燈籠騎士’的俠客豪名；喜歡打架鬥毆的混混蔡缶花三文銅錢買了一個‘宇宙無敵大將軍’的霸氣軍銜；剛從青樓走出的鏢師魯逵花三文銅錢買了一個‘英明神武金槍不倒忠義侯’的朝廷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