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鎮的硝煙尚未在物理意義上散儘，嗆人的塵土味還固執地盤桓在低窪處的空氣裡，雲峽區的政治風雲卻陡然繃緊，旋向一個更為險惡的層麵。
區委小會議室的門緊閉著，厚重得隔絕了內外。區委書記孫凱端坐在主位，臉上是強行壓下的慍怒和更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用一種近乎刻板的凝重語調，正在做最後的部署定調：
“……同誌們的辛苦和努力，特彆是在事件突發、極其被動的情況下，穩住了現場基本盤，避免了更為惡劣的後果，我代表區委給予充分的肯定。但事件造成的影響，極其嚴重！必須深刻反思！首要任務，是徹底消除不良影響，儘快恢複雲峽來之不易的良好發展局麵！為此……”
他的手指關節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而不容置疑的回響：
“第一，由區府牽頭，區宣傳部、信訪局、公安局全力配合，成立‘長河事件善後與輿情處置專項工作組’。我親自擔任組長！所有信息統一口徑、統一發布，務必確保平穩有序！未經我批準，任何單位、任何人不得私自對外泄露任何情況，特彆是調查細節！”
“第二，由區紀委牽頭，成立內部調查組。”孫凱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區紀委書記田軍，“田軍同誌負責。調查方向明確：集中圍繞長河鎮在征地補償工作中暴露的程序不規範、信息不對稱、溝通不順暢等問題，迅速厘清責任，該批評的批評，該調整的調整！要形成有力度、有震懾力的內部處理意見！”
田軍表情嚴肅地點頭，但眼神飛快地掠過一絲疑慮。
“第三，”孫凱的聲音拔高了一些，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此次事件性質已經明確，是基層工作失誤引發的個彆群體聚集事件，核心矛盾在於補償流程的瑕疵和對群眾情緒掌握不充分、疏導不及時！我們處理問題的落腳點，一定要放在這裡！至於網絡輿情……”他嘴角向下壓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對“愚蠢”的輕蔑，“那都是些彆有用心的放大鏡和歪曲鏡頭！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區裡要有這個定力！秦風同誌作為現場最高負責人，後續要代表區委區政府，向社會、特彆是向長河鎮的群眾，做出誠懇深刻的反思和改進承諾，樹立負責任的形象！工作組務必要全力協助他完成好這項工作！”
這番部署，層層疊疊，滴水不漏。孫凱的意圖昭然若揭：用最高權力將事態牢牢箍在“群體事件”和“程序瑕疵”的定性框架內；將調查方向引導向可以切割、處罰的基層責任；將所有後續“反思”和“形象重建”的壓力，精準地、完整地壓在秦風一人身上。事件本身？到此為止。長河裡可能遊動的鯊魚？繼續潛伏。隻要定下調子，堵住內部發聲的渠道，憑借工作組和他親任組長的絕對控製權，他有把握將這場可能牽扯到核心利益圈的雷火，死死摁滅在“瑕疵”的灰燼之下。待風頭過去，塵埃落定，一切自有分說。
會開得很快，指令清晰高效地分配下去。走出會議室時，孫凱臉上甚至恢複了幾分從容，隻留下幾位常委或凝重或沉思的表情。他回到自己寬敞的書記辦公室，剛泡好一杯他慣喝的上品龍井，辦公室的直線保密電話突兀地、急促地尖叫起來，像是被掐住了喉嚨。
孫凱眼皮微微一跳，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瞥了一眼特殊來電顯示的尾號——省紀委第一紀檢監察室！
“喂，孫凱同誌，我是省紀委第一紀檢監察室林建斌。”電話裡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種例行公事的平淡，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刺入孫凱的耳膜，“有緊急情況向你通報。就在十五分鐘前，你們雲峽區委常委副書記、常務副區長秦風同誌，向省紀委實名提交了一份關於‘長河鎮征地衝突事件’的重大舉報材料和相關證據鏈。舉報核心內容指向：開發區項目中某特定利益方涉及開發商新拓建設集團負責人李明，以及區國土與規劃資源局副局長張海濤）存在重大行賄行為；同時，有確鑿證據證實他們利用信息不對稱，蓄意誤導、煽動部分村民情緒，人為製造群體對立，蓄意將‘經濟犯罪行為’轉化為群體性事件，並利用網絡水軍進行歪曲渲染，意圖攪亂地方秩序，逼迫黨委政府就範，以達到其獲取非法超額補償及掩蓋自身違規操作的非法目的！”
哢嚓！
孫凱手中那個價值不菲的景德鎮薄胎瓷杯蓋，毫無征兆地從他指間滑脫，砸在堅硬的實木辦公桌麵上，發出一聲清脆卻刺耳欲裂的破碎聲！潔白的碎片混合著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有幾滴滾燙地濺在他修剪整齊的指甲蓋上。
孫凱整個人仿佛被瞬間凍住了，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臉上的從容瞬間褪儘，隻剩下一片空白的死灰。他甚至沒感覺到燙。
“……林主任……”他的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碎片卡住了，發出的聲音艱澀扭曲，“這……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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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是實名直報，證據鏈完整度很高，包含關鍵的行賄資金流水記錄、特定關鍵人物的煽動策劃通話錄音、線上水軍雇傭轉賬憑證以及核心行動人員的內部結算單據截圖等。”林建斌的語速不快，卻像精準的手術刀，一層層剝去孫凱企圖粉飾的平靜，“初步研判，已遠超群體事件範疇，具有明顯的組織化經濟犯罪和政治操弄性質。省紀委主要領導對此高度重視，根據秦風同誌舉報請求中強調的本地調查可能麵臨的阻力，決定直接指定由省紀委牽頭，聯合省公安廳經偵總隊，組成聯合專案組，立即秘密入駐雲峽，開展獨立調查。目前，聯合專案組首批人員已經秘密出發。”
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秒，空氣仿佛凝固成冰：
“孫凱同誌，作為雲峽區委書記，同時也是‘長河事件善後與輿情處置專項工作組’組長，請你務必做好兩方麵工作：第一，全力保障聯合專案組在雲峽的工作順利開展，絕對保密，不得有任何乾擾、暗示和通風報信！這是政治紀律！第二，你牽頭的工作組當前部署，暫時維持運轉，尤其要穩住地方，防止次生事件！但對於案件涉及的核心指向對象，尤其是你剛才指示由區紀委進行內部調查的張海濤、李明等人，所有原定調查行動，立即、無條件停止！等待省專案組接管！秦風同誌……正在我這裡配合辦理交接手續，稍後會返回區裡。就這樣。”
電話傳來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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