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鎮智慧農業項目的工地上燈火通明，機械的轟鳴是這片廢墟上最激昂的戰鼓。然而，雲峽區乃至玉河市的權力穹頂之下，無形的較量才剛剛升溫。沉寂了數日的“深網”殘餘，在短暫的蟄伏後，嗅到了人事洗牌帶來的血腥味，露出了陰險的獠牙。
玉河市委副書記張建華的辦公室，與其說是個工作場所，不如說更像一方精心布置的靜默氣場。紅木大班台光可鑒人，背後巨大的書櫃裡整齊排列著鮮少翻動的大部頭著作，空氣中彌漫著淡雅的熏香，刻意營造出一種深厚與從容。然而，桌上那部紅色的加密電話機驟然響起，鈴聲尖銳地撕破了這份刻意營造的寧靜。
張建華拿起聽筒，他濃密的眉毛習慣性地微蹙，臉上掛著看似溫和實則難以捉摸的笑意：“慧娟部長啊，這麼晚還在組織部辛苦，要注意身體嘛。”
電話那頭，雲峽區委組織部長沈慧娟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謝謝張書記關心，職責所在，不敢懈怠。關於您下午提到的那個建議人選，組織部正在按照秦書記的指示推進‘火線考察’……”
“嗯，工作要深入，也要講方式方法。”張建華慢悠悠地打斷她，語調不高，卻字字暗藏機鋒，“秦風同誌年輕，有衝勁是好的。但雲峽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是穩定，是避免更大的波動，是人心的儘快安定。”他停頓了一下，語氣加重幾分，更顯語重心長，“我聽說那個叢麗麗同誌，能力是有的，但畢竟太年輕嘛，根基淺薄，又在開發區那樣矛盾集中的地方待久了，做事難免有些急躁。現在把她推到城投集團一把手這樣的要害崗位上，萬一駕馭不住局麵，鬨出新的矛盾，甚至引起不必要的社會議論，那可就與我們安定局麵、加快發展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嘛。”
他端起桌上溫熱的紫砂杯，輕輕吹了口氣，熱氣氤氳了他鏡片後的眼神：“慧娟部長，你經驗豐富，是老組織了。組織工作要善於識人，更要懂得‘識時務’，要在關鍵時刻有擔當。區裡推薦的另一位李成平同誌，雖然穩重一點，能力或許沒那麼耀眼，但勝在經驗豐富，大局觀強，也更有‘穩定性’嘛。這樣既能體現組織對開發區老同誌的信任和關懷，也能讓各方麵都覺得心安、放心。穩定，現在就是最大的政治！”他最後幾個字像錘子般輕輕敲下，“這份穩妥的建議，希望區委組織部認真考慮。我也相信你能把握好這個度。”
電話掛斷，辦公室恢複了死寂般的安靜。張建華臉上的笑意迅速褪去，露出一絲冰冷的算計。
夜已深。區委書記辦公室外走廊的感應燈有些失靈，光線忽明忽滅。區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鄭衛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沒有像往常一樣讓秘書通報，而是罕見地抬手輕輕叩響了門板。
“進來。”秦風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鄭衛國推門而入，臉上帶著一絲刻意調整過的、介於鄭重和親近之間的複雜表情，順手掩上了門。燈光下，他那張平日裡頗為威嚴的臉上，此刻硬擠出幾分誠懇：“秦書記，這麼晚還打擾您。”
秦風放下手中的筆，抬頭看他，目光平靜無波：“鄭書記有事？”
鄭衛國向前踱了兩步，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壓低了聲音：“我…我是聽說最近人事調動，各方麵都在‘活動’，人心浮動得很。”他微微歎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們政法係統內部也有些不同的聲音，有些同誌擔心…風向又要變。當然，我對秦書記您是絕對信任、絕對支持的！”
他抬起頭，直視秦風，眼神用力地透出堅定：“過去那段時間，咱們區裡情況複雜，我也是一心想把維穩工作做好，可能跟一些人表麵上維持了一些工作上的接觸應酬，但那都是逢場作戲！我鄭衛國這點黨性和原則還是有的！絕不可能跟他們同流合汙！”他挺直了腰板，試圖讓自己顯得磊落，“現在您主持工作，大刀闊斧抓整頓搞建設，我是打心底裡佩服！在雲峽這個關鍵時期，政法委的工作至關重要，我一定全力以赴，做好維穩保障工作，堅決跟秦書記您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請您一定要信任我！”
這番“表忠心”來得突兀又急切，帶著一股急於劃清界限、自證清白的味道。秦風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過於用力、反而顯得有些虛浮的“堅定”眼神，那句避重就輕強調“逢場作戲”卻沒有正麵回應沈慧娟報告中所提“數次與王大海難以界定目的的私下接觸”關鍵細節的措辭，在秦風心中敲響了警鐘。
秦風身子微微後靠，倚在椅背上，臉上沒有任何親善的溫度，聲音低沉而極具穿透力：“鄭衛國同誌。”
他沒有稱呼“鄭書記”。
“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每一個乾部的曆史表現，組織都在觀察、在記錄。是與非，功與過，組織會實事求是地給出結論。”秦風的眼神銳利如刀，牢牢釘在鄭衛國臉上，“在當前這個重整山河、清除積弊的關頭，最重要的不是到我這裡來表決心、撇清自己。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拿出實際行動來！是看你接下來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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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風的聲音並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力量砸在鄭衛國心坎上：“你是區政法委書記，你的崗位職責不是‘站隊’，而是忠於法律、忠於職責、忠於人民！把你管轄範圍內的隊伍整肅好，把那些還抱著僥幸心理、試圖渾水摸魚的害群之馬挖出來！把你職責範圍內能梳理清楚的孫凱案餘毒線索，毫無保留地徹查清楚！這才叫真正的信任基礎！這才叫真正的擔當作為！至於區裡的人事調整，組織自會從工作出發，全局考量！不是你該操心的問題！做好你自己的事！”
鄭衛國臉上的“懇切”瞬間僵住，一絲被戳穿的難堪和無法控製的慌亂從他眼底飛速掠過。秦風話語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的神經，讓他精心準備的說辭變得蒼白而虛偽。他那點試圖靠投機來自保的心思，在絕對的清醒和原則麵前，無所遁形。
“是…是，秦書記教誨得是！我一定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絕不讓您和組織失望！”鄭衛國幾乎是有些狼狽地低下頭，倉促應了一句，再不敢直視秦風的目光，幾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辦公室。門關上後，走廊裡他沉重的腳步聲略顯急促，很快消失在幽暗的儘頭。
人事工作的巨大壓力，並未因為擊退一次“表忠心”而消散。相反，它以一種更隱晦也更沉重的方式，借由更高層級傳遞了下來。
次日的市委市政府聯席會議上，剛結束一個議題的討論，會場氣氛稍顯輕鬆。市長李誌強端起茶杯，像是隨意地走到了秦風身邊的位置坐下。
“秦書記，你們區裡最近動作很大啊。”李誌強看著杯中的茶葉浮沉，語氣聽不出喜怒，仿佛拉家常。
“破而後立，拖不起。”秦風平靜回答。
李誌強微微頷首：“魄力值得肯定。長河項目快速複工，‘陽光工程’監督那一套，初見成效。那幾個民生項目，我也聽到不少積極評價。”他話鋒一轉，聲音低了幾分，帶著一種過來人式的斟酌和提醒，“不過啊，秦風同誌，人事工作，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太敏感了，牽一發而動全身。就像你推的‘火線考察’，初衷是好的，要拔除病根嘛。但風聲一起，下麵多少雙眼睛盯著？稍有不慎，‘排除異己’、‘清洗隊伍’的帽子，可就不好摘了。”
他放下茶杯，瓷器輕碰桌麵，發出清脆的聲響，目光意味深長地看向秦風：“孫凱倒台，已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現在最重要的是平穩過渡，穩定壓倒一切啊！太過激進的…動作，會不會引發新的不必要的猜測？甚至影響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建設合力？有些位置，是不是……可以適當考慮更成熟、更有把控力的同誌？有時候，速度，未必是最好的選擇。”他沒有明說叢麗麗的名字，但字裡行間透露出的憂慮和傾向性，已經昭然若揭——他希望秦風在核心人事上，為了“穩定”，做出妥協，放棄破格提拔叢麗麗這樣可能引發爭議的銳角，改用李成平這樣的“緩衝閥”。
來自市委副書記張建華的政治壓力、政法委書記鄭衛國的投機試探、市長李誌強因“穩定”而生的動搖傾向——幾股方向各異卻又能瞬間形成合力的暗湧，從不同維度悄然彙聚，沉重地壓在了代理書記秦風挺拔卻略顯孤單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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