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家中的一夜安眠，如同給高速運轉的機器進行了一次短暫的保養潤滑，讓秦風疲憊的身心得到了寶貴的喘息。然而，政治時鐘的指針從不因個人休憩而停滯。次日清晨，天際剛泛起魚肚白，床頭櫃上的手機便不合時宜地嗡鳴起來，打破了臥室的寧靜。
電話是市委書記周海洋打來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急促：“秦風，剛接到省府辦公廳通知，李為民省長要見你，上午九點，到他辦公室。”
李為民常務副省長？秦風瞬間清醒，睡意全無。李為民是南江本土派的重量級人物，深耕本省數十載，門生故舊遍布，作風以穩健甚至有些保守著稱，最常掛嘴邊的就是“穩定壓倒一切”。在新任省委書記王力剛剛到任，且私下示意要召見自己的這個微妙時刻，李為民的突然約見，絕非尋常的工作彙報那麼簡單。這更像是一種姿態，一種試探，或者說，一種提前的“敲打”。
“周書記，通知有沒有說具體議題？”秦風一邊起身穿衣，一邊冷靜詢問。
“隻說是聽取江泉市政府近期工作彙報，特彆是……穩定運行方麵的情況。”周海洋特意強調了“穩定”二字，頓了頓，語氣深沉地補充道，“李省長非常重視基層穩定。你彙報時，思路要清晰，重點要突出‘平穩有序’這四個字。”
“明白，我馬上準備。”秦風掛了電話，深吸一口氣。周海洋的提醒已然點明要害——李為民此次召見，核心關切就是“穩定”，是擔心江泉風波未平，又逢省委主要領導更迭，下麵會出亂子。
上午八點五十分，秦風提前抵達莊嚴肅穆的南江省政府大樓。晨光中的大樓氣勢恢宏，卻透著一股無形的威壓。經過嚴格的身份核驗和安檢，他在一位麵無表情的辦公廳乾事引導下，走向位於大樓高層的常務副省長辦公室區域。
李為民的專職秘書是一位四十出頭、戴著金絲眼鏡、舉止一絲不苟的中年男子。他見到秦風，立刻從辦公桌後起身，臉上堆起職業化的熱情笑容，伸出手來：“秦市長，歡迎歡迎！李省長正在裡麵等您，請隨我來。”他的笑容標準，握手力度恰到好處，但那雙透過鏡片打量秦風的眼睛，卻銳利得像掃描儀，試圖從這個年輕副市長身上讀出些什麼不尋常的信息。
秘書輕輕敲了敲裡間厚重的實木門，然後推開，側身讓進秦風：“省長，江泉市的秦風同誌到了。”
辦公室寬敞明亮，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是頂天立地的書櫃，裡麵塞滿了各類文獻和檔案盒，透著一種厚重的權力感。李為民正伏案批閱文件，聞聲抬起頭，臉上立刻綻開熱情洋溢的笑容，他放下筆，繞過辦公桌，大步迎了上來。
“秦風同誌！哎呀，這麼早就讓你跑一趟，辛苦辛苦！”李為民用力握住秦風的手，力道十足，語氣親切得如同對待自家子侄，“快，這邊坐，坐下聊！”他親自將秦風引到靠窗的沙發區，吩咐秘書：“泡兩杯我那個今年的新龍井來。”
茶水很快奉上，清香四溢。秘書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李為民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並沒有急於切入正題，而是像拉家常一樣問道：“怎麼樣，秦風同誌，最近江泉那邊，各方麵都還順利吧？家裡孩子都好吧？聽說你愛人是振邦書記的千金，振邦書記在華清市乾得風生水起，是我們南江走出去的驕傲啊！”
這番開場白，看似隨意寒暄，實則意味深長。既表達了關心，又點明了秦風與林振邦的關係，暗示他對秦風的背景了如指掌，更微妙的是，將林振邦的成就與“南江”聯係起來，隱隱有拉近關係之意。
秦風謹慎應答：“謝謝省長關心，家裡都好。林書記在華清是兢兢業業，我們作為晚輩，更得腳踏實地做好本職工作。”
李為民滿意地點點頭，話鋒看似自然地一轉：“王力書記昨天剛到任，大會上的講話，很有氣勢，也很有新意啊。你們在一線工作的同誌，感受應該更直接，有什麼體會？”他開始將話題引向核心區域，試探秦風對新書記的看法和立場。
秦風心知肚明，回答得滴水不漏：“王書記的講話高瞻遠矚，為我們未來的工作指明了方向。我們基層同誌深受鼓舞，一定會認真學習，堅決貫徹落實好省委的各項決策部署。”他牢牢站在“基層乾部”的角度，表達擁護，但不做任何個人化的延伸解讀。
見秦風應對得體，李為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隨即神色稍稍收斂，語氣變得鄭重起來：“秦風同誌啊，今天找你來，主要是想聽聽江泉市政府層麵，在經曆了前段的風波之後，現在的實際運行情況。”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地看著秦風：“特彆是，乾部隊伍的思想動態怎麼樣？有沒有出現人心浮動、無所適從的情況？日常的經濟運行、項目建設、民生保障，這些基礎性的工作，有沒有受到衝擊？你要實話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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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問題來了。秦風坐直身體，清晰而沉穩地彙報：“李省長，請您和省委放心。目前，在周海洋書記的堅強領導下，江泉市政府工作運轉平穩有序。我們堅持‘兩條線’作戰：一條線是堅決配合上級做好案件後續的反思和整改工作，徹底肅清流毒；另一條線是緊抓發展不放鬆，經濟運行保持在合理區間，重點項目，尤其是霧江生態治理修複工程，進展符合預期。乾部隊伍的主流是穩定的，大家都能認清大局，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來。”
他反複使用“平穩有序”、“穩定”、“符合預期”等詞語，緊扣李為民最關心的主題。
“好！很好！”李為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沙發扶手，“要的就是這個‘穩’字！秦風同誌，你現在是市政府領導班子的重要成員，年輕，有衝勁，這是優點。但越是在關鍵時期，越要沉得住氣，把握好度。”
他的語氣變得語重心長，如同一位諄諄告誡的長者：“當前，全省上下都麵臨著新形勢、新任務。江泉剛剛經曆了一場考驗，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穩定，是平穩過渡。工作上，一定要講究方式方法，多請示，多彙報，多溝通，尤其要注意團結班子同誌，調動各方麵積極性，確保市政府這台機器高效、平穩地運轉。這才是對江泉人民負責，也是對省委省政府負責啊！”
他端起茶杯，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有什麼實際困難，可以及時向海洋同誌彙報，也可以直接向省裡反映。我和省委省政府，是你們堅強的後盾。”這番話，既是關懷，更是劃定了行動邊界——一切要在“穩定”和“規矩”的框架內進行。
秦風立刻領會了全部意圖，鄭重表態：“請李省長放心！我一定深刻領會、堅決貫徹您的指示精神，在市委的領導下，恪儘職守，把握好工作節奏和力度，全力維護好江泉改革發展穩定的大好局麵，絕不辜負省委省政府和李省長的信任與重托！”
表態鏗鏘有力，態度誠懇端正。李為民顯然十分滿意，又就江泉的產業結構、縣域經濟發展等具體問題詢問了幾句，顯得既宏觀把握又關心細節。
約半小時後，會談結束。李為民再次與秦風用力握手，親自將他送到辦公室門口，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秦風同誌，好好乾！前途無量！”
“謝謝省長鼓勵！”秦風恭敬道彆。
走出省政府大樓，坐進車裡，秦風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次會見，表麵春風拂麵，內裡卻暗礁密布。李為民通過強調“穩定”，清晰地傳遞了希望江泉乃至南江在新舊交替期保持現狀、不宜有大動作的信號。這既是對他秦風的一種告誡，也可能蘊含著更複雜的省級層麵的平衡考量。
返回招待所的路上，秦風閉目養神，腦海中反複品味著李為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李為民的“穩”字訣，與王力書記大會上“讓有為者有位”的改革氣息，形成了一種潛在的張力。自己身處這新舊交替的漩渦中心，既不能無視李為民所代表的強大本土勢力的告誡，更不能錯失王力書記可能帶來的新機遇。
他意識到，接下來的路，需要極高的政治智慧。一方麵，必須確保江泉大局穩定，這是底線，也是李為民等人最看重的；另一方麵，又必須在霧江治理、產業轉型等關鍵領域，展現出符合王力書記施政方向的、實實在在的作為和突破。真正的“穩”，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在動態發展中實現的更高層次的穩定。
他給周海洋發去短信：“李省長會見結束，重點強調穩定，已按您指示彙報。一切平穩。”
周海洋很快回複：“知。”
車子駛離省府大院，彙入南州的車流。秦風望著窗外瞬息萬變的城市景象，目光逐漸變得深邃而堅定。省府的暗流他已親身感受，但真正的航向，還需要在與那位新任省委書記的直麵中，去尋找最終的答案。穩中求進，進中固穩，這或許是他唯一正確的選擇。真正的考驗，正在前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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