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夜涼,天空澄澈如洗,繁星如珠玉撒落。解決暗河問題後的第五日,工程進度已全麵恢複,李明衍與鄭國連續巡查了十餘裡新開渠段,疲憊卻欣慰地回到營地。
眾人已歇息,唯有李明衍的帳篷內燈火依然通明。帳中,鄭國正襟危坐,李明衍則俯身在一張特製的大案幾上審閱圖紙。案上擺著一壺溫熱的黃酒,幾碟簡單的菜肴,兩人時而對飲,時而交談,氣氛融洽。
"這一段的坡度調整得很好,"李明衍指著圖紙上一處標記說道,"按此設計,水流速度將保持穩定,不疾不徐,既不會衝刷渠底,又能防止泥沙淤積。"
鄭國抿了一口酒,微微頷首:"李水官眼光獨到。老夫設計的原始坡度確有不足,多虧你指出,才免去日後之憂。"他的目光從圖紙轉向李明衍,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這暗河一事,若非你那鐵篾縛石灰之法,怕是要耽擱數月工期。"
李明衍笑著搖頭:"鄭先生過謙了。若非你臨危不亂,巧妙應用引流改道之術,又怎能轉危為安?說起來,我倒是很好奇,鄭先生在韓國時,可曾主持過類似的大工程?"
一提到韓國,鄭國的目光微微閃動,他放下酒杯,指尖輕輕叩擊著幾案邊緣,仿佛在回憶往事。
"曾經有過一次,"鄭國的聲音低沉,帶著歲月的滄桑,"彼時韓國西境頻遭水患,我受命築堤引水。三年辛勞,工程將成,卻因朝中權貴相爭,我被卷入其中,差點身首異處。"
李明衍心中一震,沒想到這位水利大師也曾身陷政治漩渦。
"水利之事,自古多舛。"鄭國的目光投向帳外星空,語氣悠遠,"夏禹治水,不歸家十三年,功成名就卻引來後羿射日之變;商湯築堤,解民於水火,卻因此埋下牧野之戰的伏筆;周文王治雒,利澤萬民,亦為武王伐紂蓄勢。"
他轉頭看向李明衍,目光如炬:"水者,民命之源,亦王權之基。治水之功,必然牽動權力格局。"
李明衍若有所思,放下手中竹簡:"先生的意思是,這渠不僅是水利工程,更有政治深意?"
鄭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李水官可知秦王為何如此重視此渠?"
"為解決關中旱情,增加糧食產量。"李明衍答道。
"表麵如此,"鄭國輕歎,"實則深意有三:一則增產糧食,為未來大軍征戰提供後勤保障;二則調集大量民夫,鍛煉組織動員能力;三則..."他聲音更低,"試探朝中各派勢力,看誰敢與王意相左。"
李明衍心中一凜。作為穿越者,他當然知道秦國統一六國前的種種準備,鄭國渠正是其中關鍵一環。但鄭國如此洞察秦王心思,實在令人驚歎。
"李水官彆怪老夫危言聳聽,"鄭國繼續道,眼神深邃,"大型水利工程從無一帆風順者。利益紛爭、朝堂角力、民怨沸騰,皆是必經之路。我等身為工程主事者,表麵上隻管水利技藝,實則已被推到了政治漩渦的中心。"
李明衍深知鄭國所言非虛。都江堰建設時,他便經曆過各種政治阻力。但直覺告訴他,之後麵臨的政治壓力隻會更大。
"鄭先生遠見卓識,"李明衍正色道,"隻是我等身為水官,職責所在,不能因政治風險而畏縮不前。這此渠若成,澤被萬民,功垂千秋,不正是我等畢生所求?"
鄭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既有讚賞,又有某種李明衍看不懂的情緒。他正欲開口,忽然帳外電閃雷鳴,一陣狂風掀起帳篷一角,幾滴冰冷的雨水飄了進來。
"要下雨了。"李明衍抬頭望向帳頂,有些意外,"今日白天還晴空萬裡,怎麼突然變天了?"
"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鄭國意味深長地說,聲音被外麵漸強的雨聲淹沒。
兩人正說著,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接著是蒙武焦急的呼喊:"李水官!鄭國先生!速來!"
李明衍和鄭國對視一眼,匆忙起身。掀開帳簾,隻見暴雨如注,蒙武渾身濕透,站在雨中,麵色凝重。他身後一名滿身泥汙的騎士正牽著一匹精疲力竭的駿馬,顯然是快馬加鞭而來。
"發生了什麼事?"李明衍心中一沉,直覺告訴他,情況不妙。
蒙武示意兩人回帳,自己也大步跟入,甩落身上的雨水。他從懷中取出一封封泥完好的竹簡,遞給李明衍:"秦王密信,剛剛送到。"
李明衍接過竹簡,與鄭國一同展開。簡上寥寥數語,卻如同晴天霹靂:
"朝中大臣聯名上書,質疑鄭國渠耗費國力,恐有隱患。王已定五日後廷議,鄭國、李明衍即刻返京,準備應對。——蒙驁筆。"
李明衍讀完,心中一片冰涼。他抬頭望向鄭國,發現對方臉色如常,似乎早有預料。
"果然來了。"鄭國輕歎一聲,目光轉向蒙武,"可知都有哪些大臣聯名?"
蒙武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啟稟鄭國先生,據父親密信所言,此次聯名者共十八人,為首的是韓係貴族首領公叔戌和楚係大夫屈景。"他頓了頓,又道,"秦王異母弟成蟜也在其中。"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成蟜?"李明衍皺眉。
"成蟜此人,"蒙武麵露憂色,"乃秦昭襄王與韓國公主所生,一直與韓係貴族交好。他自幼聰慧,頗得先王寵愛。想不到這次他也參與進來。"
"如此說來,"鄭國突然開口,"我們麵對的不是單純的技術辯論,而是一場關乎秦國內部權力格局的博弈。"
"正是如此。"蒙武神色凝重,眼中閃過一絲憂慮,"父親信中特彆提到,此次廷議若應對不當,不僅鄭國渠工程恐將中止,我王威信也會受損。"
帳外雨聲更急,如同無數擂鼓同時響起,閃電劃破天空,照亮了三人緊繃的麵容。
鄭國忽然站起身,在帳內來回踱步,眉頭緊鎖:"朝堂辯論與工地不同,一言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他轉向李明衍,語重心長,"李水官雖才智過人,但恐怕對秦國朝堂規矩不夠熟悉,讓老夫來教你幾招應對之法。"
鄭國言必有中。李明衍雖在蜀地麵見過秦王,但從未參與過真正的朝堂辯論。他立刻正襟危坐,恭敬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