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見李明衍陷入沉思,知道正是點撥之機,於是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徐緩而富含深意:"李先生恐怕隻見秦國表麵強大,卻不知其內中之危。"
李明衍抬頭,目光詢問。
"秦國看似兵強馬壯,實則內憂外患重重。"韓非的聲音如同流水,平靜中卻暗含激流,"此次韓係貴族團滅之後,秦國內部的政治格局變得更加錯綜複雜。"
他站起身,在窄小的牢房中踱步,修長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深沉的陰影:"當今秦國,至少有五大勢力相互牽製。"
韓非豎起修長的手指,一一列數:"呂不韋勢力根基深厚,儘管秦王已成年,他仍掌控著朝中大半高官和商業命脈,勢力隻增不減。"
他又豎起第二根手指:"趙太後的麵首嫪毐,借太後之寵,封為長信侯,封地竟達萬戶,甚至暗中蓄養私兵數千,其野心之大,昭然若揭。"
"第三,楚係貴族。楚國早年入秦的貴族家族,世代為官,占據要職,更有太後宗族為依托,勢力龐大。"
"第四,老秦軍人。秦國尚武,以戰功晉升者眾。此輩雖忠於秦國,卻各自結成派係,互相傾軋。"
"最後,便是秦王自己培養的新興力量,如李斯、蒙武等人,他們直接效忠於王,卻根基尚淺,難與老牌勢力抗衡。"
李明衍聽得目瞪口呆。這是他第一次從高層的視角,了解秦國政治格局的全貌。過去在鄭國渠上的種種遭遇,此刻竟有了全新的解讀角度。
"在這樣複雜的環境中,"韓非目光如炬,直視李明衍,"像你這樣有才無背景之人,極易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棋子,或者在權力鬥爭中被隨意犧牲。"
他走到柵欄前,聲音忽然溫和了幾分:"李先生入秦不足兩年,已身陷囹圄。試問,若無人保護,來日又將如何?"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李明衍頭上。他想起了自己被誣陷入獄的經曆,想起了秦王雖有意保護他,卻依然無法阻止他被判終身監禁的無奈。
韓非的目光灼灼,如同冬日裡的一把火:"我韓國雖是小國,卻上下同仇敵愾,珍惜人才勝過秦國百倍。若先生願意隨我回國,我願保舉你被韓王拜為上卿,與我同列朝堂。"
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更重要的是,我定當竭儘全力,護佑先生在這亂世中安全,不受那等明槍暗箭之害。"
李明衍看著眼前這位國士,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敬意。韓非子氣度不凡,談吐間展現出超凡的智慧與學識,既有天下大勢的遠見,又有對人才的真誠禮遇。更難得的是,他身為韓國公子,卻能放下身段,親自來到秦國牢獄,邀請一位水匠同返故國。
這是李明衍第一次與戰國名士如此長時間、深層次的交流,國士之風,令人神往。
"韓先生抬愛,在下感激不儘。"李明衍思索片刻,鼓起勇氣道:"不過,在答應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
"但說無妨。"
"關於天下大勢,"李明衍直視韓非的眼睛,"大一統與七國並立,先生以為何者為善?"
韓非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恢複平靜:"有趣的問題。先生以為呢?"
"從水利的角度而言,"李明衍緩緩道來,"大一統有著不可替代的優勢。河、江橫貫東西,若分屬不同國家,上遊修壩,下遊遭災;上遊開渠,下遊乾涸。唯有統一治理,方能造福天下。"
他想起了鄭國渠的困境:"就如涇水之渠,跨越數縣,若非秦王一聲令下,何以統籌規劃?若是邊界爭端之地,水利工程如何推行?"
韓非靜靜聆聽,目光深邃:"水利之論,確有道理。然而,站在六國之人的視角,大一統意味著家國淪喪,宗廟傾覆,先祖基業毀於一旦,此等痛楚,非親曆者不能體會。"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悲愴:"你可曾親眼見過一個國家被滅的景象?國君被俘,社稷傾覆,士大夫流離失所,百姓易主稱臣。一個有著數百年曆史的國家,就此煙消雲散,留下的隻有斷壁殘垣和亡國之恨。"
韓非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韓國先祖,乃周文王之子,受封於韓原,綿延至今已近八百年。這八百年來,我國有自己的文化、習俗、方言,有自己的典籍、曆史、傳承。若被秦國吞並,這一切都將灰飛煙滅,被秦法強行改造,成為秦人的附庸。"
李明衍不由動容,他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亡國之痛。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悲涼:"你可知白起坑殺趙軍四十萬時,那些士兵是如何呼喊父母妻兒的名字?你可知伊闕之戰後,我國境內哭聲震天的慘狀?"
忽然間,他意識到自己身處的這個時代是何等複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與視角,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利益與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