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工棚內那盞孤燈,是他在黑暗中的慰藉。燈下,鄧起的年輕臉龐因連日勞累而憔悴,孫老爺子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圖紙,眼睛卻依然銳利如鷹。這兩個人,一個年輕氣盛,一個飽經風霜,卻同樣忠誠可靠,與他一起背負著這份沉重的使命。
"架不住他們人多勢眾,大人。"鄧起經常這樣安慰他,"但道理終歸在我們這邊。"
時間不等人,涇水無情流,真相遠在天邊,災難近在眼前。鄧起眼中布滿血絲,手指翻動著磨損的圖紙;孫章佝僂著脊背,拄著木杖在沙盤前比劃;李明衍則在案前疾書,將每一處可疑之處記錄在冊。他們日日夜夜盯著設計,檢驗流向,核對數據,將燃儘的蠟燭一根接著一根點亮,如同燃燒著自己的生命。這兩人如同他在涇水之畔僅存的依靠,是他不至於溺斃於重重迷霧的最後稻草。
深夜的工棚內,一盞孤燈搖曳,映照出三個疲憊不堪的身影。李明衍雙目赤紅,俯身研讀著一摞水文記錄;鄧起伏案疾書,記錄著各項測算結果;孫章則佝僂著背,枯瘦的手指在沙盤上緩慢移動,眉頭緊鎖。
"我們又把西段水閘測算了一遍,水位差依然對不上。"鄧起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聲音沙啞,"但整體水流走向卻未見異常..."
"這是個好消息,"李明衍歎了口氣,"說明整體工程沒有大問題。"
"壞消息是,"孫章虛弱地咳嗽了幾聲,"我們仍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就在這時,老人突然麵色煞白,身子一晃,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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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者來了又去,藥碗空了又滿,但大家心裡都開始明白,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終究難以再次站起。
李明衍站在病榻前,望著孫章蒼白的麵容,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與疲憊。過去幾個月的明爭暗鬥,層層設障、步步緊逼,讓他幾乎耗儘了全部精力。如今眼看著真相依舊遙不可及,而最親近的人卻要離他而去,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包圍了他。
"孫老..."李明衍輕聲喚道,聲音中帶著幾分哽咽。
"大人..."孫章艱難地睜開雙眼,目光雖然渾濁,卻依然透著關切,"今日若工程不忙,就多休息一下吧。"
李明衍搖頭,眼中泛起淚光:"什麼工程,都不及您的安康重要。"
他突然覺得這一刻,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陰謀、底籌、工程、設計,都去他的,他什麼都不想做了。
他想起了李冰父子,想起了為他擋劍而亡的楚鐵,想起了冒險前來救他的魏般,還有阿漓...那些曾與他並肩的人,他們如同生命長河中的浪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他卻未能好好珍惜與他們相處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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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衍輕輕握住老人的手,"這段時間,我就在您身邊,哪也不去。"
從那日起,李明衍果真放下了一切工作,日日守在孫章床前,親自喂藥煎湯,擦身更衣,無微不至地照料著這位老者。他把孫章的病榻,設在工地附近的一間小屋裡。屋子不大,卻收拾得乾淨整潔,窗邊放著幾盆青翠的小草,是鄧起特意從河邊移來的,說是要給老人帶來一絲生機。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出人意料的是,秦王和徐福好像都把李明衍忘記了。鄭國偶爾來看看孫老爺子,也就很快離去。鄧起隔三差五的回來,他也不再提起查訪的事情,隻說工程進度都還順利。通渠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李明衍每次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他好像不再關心這些事情。他也不知道該關心什麼事情,他就隻想多陪陪孫老爺子,再多陪一會兒。
這日午後,陽光透過窗欞灑在病榻上,形成一片溫暖的光暈。
屋內隻剩下李明衍與孫章。老人的呼吸微弱而均勻,臉色雖然蒼白,但神情卻異常安詳。他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那雙曾經靈巧有力的手如今也隻剩下枯枝般的輪廓,靜靜地搭在粗布被單上。
"唉..."一聲輕歎從李明衍口中溢出。
老人用儘全力抬起一隻手,搭在李明衍的手腕上:"你...你前陣子..."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太勞累了..."
孫章蒼老的麵容上浮現出一絲微笑,那雙混濁的眼睛卻異常明亮:"你在怕...怕什麼?"
"我..."李明衍喉嚨哽咽,一時無法言語。他本想掩飾,但在這位老人麵前,所有的偽裝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孫老,我,我也不知道我怕什麼。我可能怕自己能力不夠,工程建不好。"李明衍聲音顫抖,眼中泛起淚光,"我也怕秦王可能的詔令追問,我怕自己查不出涇水之渠的問題,我也怕真的最後出了問題,整個工程讓百姓遭殃。"
這是他第一次將內心深處的恐懼訴諸於口。從穿越至今,他一直披著一層堅強自信的外衣,從不輕易示弱。但此刻,在這位老者麵前,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坦露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傻孩子..."孫章不再叫李明衍先生,他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溫暖的力量,如同冬日裡的一縷陽光,"你一個人,哪能承擔這麼多....."
他停頓片刻,似乎在積蓄力氣:"你...願意做這些…就已經是…大英雄…不必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
李明衍胸口一熱,不由自主的熱淚盈眶,那些日夜折磨他的焦慮與自責,在此刻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孫章微微一笑,眼中滿是慈愛:"你...你知道嗎?我怕什麼?"
李明衍搖頭,輕聲問道:"老爺子,您…怕什麼?"
"我...年輕時啊..."孫章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卻異常堅定,仿佛在訴說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就是個農民...後來…徭役做的好,就成了水工...到處東奔西走….每天...都很辛苦...還時常被大官刁難"
他艱難地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那個時候啊常想...為什麼我啊...要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難...那時候...好幾次都想...乾脆死在工地算了..."
李明衍抬起頭,凝視著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龐,他第一次在這個世界,聽到這個世界的人,講年輕時的故事。他仿佛看到了那個年輕的孫章,又忽然有點恍惚,覺得那個年輕的孫章,也是他自己——他何嘗不是在迷茫中掙紮?莫名其妙的穿越到這個陌生的時代,莫名其妙的被卷入到一個個的陰謀,自己每天都在努力的像之前那個社畜一樣勞碌。為什麼?!憑什麼?!憑什麼要為這個毫無關係的世界承受這麼多的苦難?為什麼他就不能輕鬆自在的生活?
孫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如同一位父親對待自己的孩子:"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人呐...乾啥子想那麼多喲..."
老人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超脫的智慧:"我就突然隻怕…隻怕一件事。就是來人生這一遭…不夠儘興。"
他眼中閃爍著回憶的光芒:"之後啊,我就…每天都在為…我自己活著…我參與的...每一項工程...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想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足的笑容,"尤其是...讀到禹工遺產後啊...我更覺得...這輩子沒有白來...好得很"
"孩子..."孫章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但眼中的光芒卻愈發明亮,"你...有大善良...大智慧....就是...很多時候...也對自己...更放鬆一些..."
他艱難地挪動手指,輕輕點了點李明衍的胸口:"你啊…從來沒和我們…講過你的事…我啊…也不知道你要做啥子事情…不過我知道…無論你想做啥子……都一定會…如願的...如那流水...最終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李明衍握著老人的手,淚水止不住地流下。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這些,在他之前的世界裡沒有,卻在這穿越的世界裡,一個兩千多年前的,普通的,隻認識數年的老人,卻和他說了這些。這位老人,身無長物,卻將生命中最寶貴的智慧和愛都毫無保留地給了他。他不知道說什麼,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淚不住的在流,而心卻越來越明澈。
孫章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便完全靜止不動了。臉上依然保持著那抹寧靜的笑容,仿佛隻是進入了一場更深的睡眠。李明衍愣了片刻,隨即明白過來。他沒有驚呼,沒有慌亂,隻是輕輕握住老人的手,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
然而,就在這一刻,孫章最後的那句話突然像一道閃電一樣在他腦海中劃過,隨後炸響:"如那流水...最終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流水?……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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