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關前,那場驚心動魄的鬥將之後,聯軍大營曾爆發出震天的歡呼,仿佛那巍峨的雄關已在眼前洞開。然而,這短暫的沸騰如同投入滾水的一塊薄冰,轉瞬即逝,隻留下更深的寒意與死寂。呂布雖傷,閉門不出,那虎牢關卻依舊如同盤踞的巨獸,沉默地橫亙在天地之間,以它冰冷的身軀嘲笑著關東聯軍的血肉之軀。
數日來,慘烈的攻城戰反複上演。
關隘之下,早已化為修羅屠場。焦黑的土地上,層層疊疊鋪滿了殘缺的屍骸,破碎的旗幟、斷裂的兵器散落其間,被凝固的暗紅血泊浸透。西涼軍占據地利,滾木礌石如同山崩般呼嘯砸落,帶著沉悶的死亡之音。每一次落下,城牆下便爆開一團血霧,慘叫聲戛然而止。強弓硬弩的箭矢更是如同暴雨傾盆,遮天蔽日,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無情地收割著蟻附攀爬的生命。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那是血肉被高溫蒸騰、又被塵土覆蓋後形成的獨特惡臭,無孔不入,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攻城雲車在付出無數性命後終於靠近關牆,卻在即將搭上城頭的刹那,被守軍潑下的滾燙火油吞噬。烈焰轟然騰起,瞬間將雲車化作巨大的火炬。攀附其上的士兵瞬間成了人形的火球,淒厲得不成人聲的嚎叫響徹戰場,他們扭曲著、翻滾著,最終帶著滿身烈焰從高空墜落,砸在下方密集的人群中,引發一片混亂與更大的死亡。僥幸未被火舌舔舐的攻城者,則被城頭探出的無數長矛攢刺,如同串在鐵簽上的肉塊,掙紮片刻便無力地懸掛在冰冷的關牆上,成為新的、令人膽寒的裝飾。
高昂的士氣在如此慘絕人寰的消耗麵前,如同烈日下的積雪,迅速消融殆儘。諸侯聯營中,最初的同仇敵愾已被一種沉重的、令人喘不過氣的陰霾所取代。疲憊、麻木、恐懼,以及對未來的茫然,如同瘟疫在士兵間蔓延。傷兵營早已人滿為患,呻吟和哀嚎日夜不息,成了聯軍大營揮之不去的背景音。糧草輜重的消耗速度遠超預期,負責後勤的官吏臉上愁雲慘淡,每日在帥帳前彙報的數目字都讓主將們眉頭緊鎖。
焦躁與畏難的情緒,開始在將領之間滋生。每一次攻城失利後的軍議,爭吵聲越來越大,推諉和抱怨越來越多。有人開始質疑強攻的必要,有人則私下盤算著保存實力。那麵“討董勤王”的大旗,在虎牢關巍峨的陰影和己方不斷流淌的鮮血麵前,似乎正悄然褪色。
曹操的中軍大帳內,氣氛更是凝滯得如同鉛塊。帳簾低垂,隔絕了部分外麵的喧囂,卻隔絕不了那隱隱傳來的、令人心頭發緊的哀嚎,更隔絕不了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與草藥混合的複雜氣息。
曹操端坐主位,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手指無意識地、帶著沉重節奏敲擊著身前的硬木案幾。每一次敲擊,都像是在叩問無解的困局。他的目光沉沉掃過帳中幾人。
戲誌才裹著厚厚的裘氅,由徐庶小心地扶持著,勉強坐在一張鋪了軟墊的胡床上。他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整個人瘦削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然而,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眸子,卻亮得驚人,如同寒潭底燃燒的幽火,銳利地捕捉著帳內每一絲氣息的流動。劇烈的咳嗽不時打斷他的思考,每一次都引得他單薄的肩背劇烈起伏,徐庶總是適時地遞上一方素帕,帕子上很快便洇開刺目的暗紅斑點。
陳宮坐在稍遠些的席位上,精神比前幾日稍好,但眼底的血絲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倦意,昭示著大病初愈的虛弱。他正努力集中精神,梳理著紛亂的思緒。
帳外,華佗蒼老而沉穩的指揮聲,弟子們急促的應答聲,以及傷兵壓抑的痛呼和呻吟,交織成一片,清晰地穿透帳壁。那是另一個同樣殘酷而忙碌的戰場。蔣毅協助建立的簡易醫療區,此刻成了吞噬生命又竭力挽留生命的漩渦中心。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刺鼻的金瘡藥和煮沸藥汁的氣味,頑強地鑽入帳內,提醒著所有人,戰爭最殘酷的代價正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持續支付。
“呂布閉門不出,倚仗堅城死守。”曹操的聲音打破了帳內的沉寂,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被現實反複捶打後的疲憊,“我軍連日強攻,傷亡…慘重。”他頓了頓,吐出那兩個字時,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糧秣消耗巨大,後力難繼…諸營怨聲漸起。如此膠著下去,恐…恐生變數。”他的目光最終落在蔣毅身上,“元歎,你有何見地?”
蔣毅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身上還帶著從傷兵營沾染的淡淡血氣。他聞言,抬起眼,迎上曹操憂慮的目光,沉聲道:“明公所慮極是。虎牢關天險,強攻如同以卵擊石,徒耗我聯軍元氣。每一具倒在關下的屍骸,都是在削弱我們討賊的力量。董卓老奸巨猾,此刻按兵不動,絕非怯懦。他龜縮關內,坐視我聯軍在關前流血,必有所圖!或許在等待援軍,或許…另有毒計。”他語氣凝重,“當務之急,是需儘快另尋破局之策,或…洞悉其奸謀。”他的目光轉向氣息微弱的戲誌才,“誌才兄,華先生那邊,關於那件‘重器’…可有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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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誌才費力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喉間的腥甜,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帶著消耗生命的重量:“華神醫…所遣弟子…在洛陽北麵逃難而來的流民中…反複探詢、印證…得…得一線索。”他喘息片刻,徐庶小心地為他撫背順氣,“約莫…半月之前,確有一行…十數人,形跡…極為可疑。他們不走官道,專揀北邙山…偏僻小徑潛行,攜有…異常沉重的箱篋,有兩人抬之…步履艱難。其行蹤…指向河內方向。”
帳中幾人精神俱是一振。河內!傳國玉璽可能現身的第一個明確指向!
戲誌才卻艱難地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憂慮:“然則…詭異的是…數日前,這股人…這股人突然在偃師左近…徹底失去了蹤跡!如同…人間蒸發!據最後見過他們的山民所述…那些人像是…像是被另一股更強大、更隱蔽的勢力…半途截走了!”
“截走了?!”曹操身體微微前傾,眼中精光暴射。
“正是…”戲誌才又咳了幾聲,臉色更白,“同時…華神醫的弟子…亦留心到…袁本初營盤之內,近日…有數批…非其冀州舊部、亦非尋常信使的…神秘人物頻繁出入。這些人…皆精悍異常,行蹤詭秘…入營後…往往直接進入袁紹內帳…許久方出…”
“河內…是王匡王公節的地盤!”陳宮猛地接口,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嘶啞,他眼中寒光凜冽如刀鋒,“王匡此人,向來與袁本初…過從甚密,幾為其附庸!難道…難道玉璽…竟被袁本初…暗度陳倉,搶先一步…得手了?!”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帶著一種驚悚的寒意。傳國玉璽若真落入素有“四世三公”之名、野心勃勃的袁紹手中,以其聲望與實力,再握此“天命”象征,其勢將如虎添翼,無人可製!討董聯盟頃刻間便會分崩離析,甚至可能引來更大的禍亂!
帳內霎時陷入一片死寂。方才對攻城受挫的憂慮,瞬間被這更可怕的、關乎天下走向的陰謀陰影所籠罩。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帳外隱約的哀嚎和戲誌才壓抑的喘息聲。曹操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手指敲擊案幾的節奏變得雜亂而沉重。
就在這時——
“報——!急報!!!”
一聲淒厲到變形的嘶吼如同炸雷般撕裂了大帳內凝重的空氣!帳簾被猛地撞開,一個渾身煙塵、甲胄破碎、臉上布滿黑灰和乾涸血漬的斥候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他頭盔歪斜,幾乎是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撲倒在冰冷的地麵上,身體因極度的恐懼和疲憊而劇烈顫抖,抬起頭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隻剩下無邊的絕望和瘋狂!
“洛…洛陽!!!”斥候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哭腔和一種非人的驚恐,“大火!衝天大火!!董卓…董卓老賊…他…他焚城了!!!”
“什麼?!”帳內所有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霍然從席位上彈起!曹操案幾上的硯台被帶翻,濃黑的墨汁潑濺開來,如同不詳的血汙。
斥候涕淚橫流,幾乎語不成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摳出來的血塊:“董卓…脅迫天子…百官…遷都長安…臨…臨行前…縱…縱火焚燒洛陽!皇宮…宗廟…府庫…民宅…全城…全城都燒起來了!大火…大火燒紅了半邊天!黑煙…黑煙把太陽都遮住了啊!!”他捶打著地麵,發出野獸般的嗚咽,“西涼軍…驅趕著百姓…像趕牲口一樣往西走…哭喊聲…幾十裡外都能聽見!走的慢的…老的…小的…不肯走的…全…全被砍了!屍體…屍體堆在路邊…燒焦的…踩爛的…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啊!百裡之外…百裡之外都看得見那衝天的火光…那遮天蔽日的黑煙…完了…洛陽…完了啊!!!”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斥候那字字泣血的控訴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抽乾了帳內所有的空氣和聲音。戲誌才身體猛地一晃,一口鮮血再也壓製不住,“噗”地一聲全噴在徐庶遞過來的素帕上,瞬間將素帕染得一片猩紅刺目!他雙目圓睜,眼中是滔天的、足以焚毀理智的怒火與一種刻骨銘心的悲慟,手指死死摳住胡床的邊緣,骨節青白,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華佗剛剛掀開帳簾一角,準備彙報傷情,此刻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這位見慣生死的老神醫,臉上的悲憫和震驚瞬間凝固,化為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哀傷。他緩緩閉上眼,兩行渾濁的老淚無聲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
陳宮身體劇震,踉蹌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兵器架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麼,卻隻發出無意義的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