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冬夜，龍編城州牧府深處。
臨時辟作醫署的幾間寬敞廂房內，燈火徹夜通明。濃烈的藥草苦澀氣息與新鮮血液的鐵鏽腥甜，沉甸甸地混雜在空氣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痛苦的呻吟、壓抑的喘息、醫官急促的指令、助手匆忙的腳步，交織成一曲與死神賽跑的悲愴樂章。然而，在這片混亂與壓抑的中心，卻有一處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沉靜之地。
蘇蕙，這位年僅十六的少女，一身素淨的青色布裙，烏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沉靜如秋水的側臉。她是神醫華佗的關門弟子，此刻正全神貫注地俯身在一張臨時拚湊的手術台前。明亮的牛油燈盞將她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專注得如同凝固的雕塑。她的麵前，是一名腹部被林邑彎刀撕裂開巨大創口的年輕士卒，傷口猙獰，腸管隱約可見，鮮血仍在不斷滲出，染紅了身下的白麻布。
少女的雙手穩定得不可思議。左手持一柄細如柳葉、寒光閃閃的特製銀質小鉗，精準地夾住翻卷的皮肉邊緣；右手捏著穿有特製羊腸線的彎針，動作迅捷而流暢地穿行於血肉之間。針尖每一次刺入、穿出、打結，都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韻律。汗水沿著她鬢角滑落，滴在衣領上，洇開深色的水痕，她卻渾然不覺，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眼前這道亟待縫合的創口與手中這根承載著生命的細線。
“蕙草散。”她的聲音清冷平穩，如同山澗溪流，穿透周圍的嘈雜。旁邊一位同樣年輕的助手立刻將一隻白瓷小瓶遞上，瓶內是淡褐色的粉末，散發著奇異的、混合著艾草與薄荷的清涼氣息。蘇蕙用小指指尖極其小心地挑起一撮粉末，均勻地撒在剛剛縫合好的傷口邊緣。“此散鎮痛安神，可緩其苦楚，助傷口收斂。”她低聲對助手解釋，目光卻始終未離開傷者蒼白痛苦的臉龐。那傷兵在蕙草散清涼藥力的作用下，緊鎖的眉頭竟真的稍稍舒展，急促的喘息也平緩了些許。
在她的高效指揮下，這間被臨時劃為重患區的廂房雖忙碌緊迫，卻呈現出一種奇特的、井然有序的節奏。助手遞器械、換藥布、安撫傷員的動作乾淨利落；負責清洗器械、熬製藥湯的雜役腳步輕快。所有人在少女那沉靜如水的目光和無言卻極具威嚴的氣場調度下，各司其職，忙而不亂。“小華佗”的稱呼，在傷兵與醫官之間悄然傳開，帶著由衷的敬意與生的希望。
州牧府內室。
僅一牆之隔，氣氛卻迥然不同。這裡的燭光被精致的紗罩籠住，散發出柔和朦朧的光暈，驅散了室內的寒意。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清雅的茶香與墨香，與隔壁的血腥藥味形成鮮明對比。蔣毅字元歎）獨坐案前，高大的身影在燈下投下濃重的陰影。他剛剛放下那份來自九真前線的加急軍報，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戰報上，象林港的血戰、胥浦城外的象兵陰影、將士的傷亡數字，如同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眉宇間凝結著揮之不去的凝重與疲憊，連日的殫精竭慮，讓這位以鐵腕著稱的州牧也顯出了幾分憔悴。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響起，帶著熟悉的韻律。蔡琰端著一盞熱氣嫋嫋的青瓷茶盅，無聲地走了進來。她身著一件月白色的素雅深衣，外罩一件薄薄的淺青色半臂，烏發鬆鬆綰起，僅插一支溫潤的玉簪。昏黃的燭光映照著她溫婉沉靜的容顏，如同蒙上了一層柔和的薄紗。她將茶盅輕輕放在蔣元歎手邊的案幾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元歎，”她的聲音輕柔，如同春夜裡滑落的雨滴，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戰事雖急，然珍重為上。妾身觀戰報，象林港有黃小將軍黃敘）坐鎮，其箭術得承黃老將軍神髓，麾下神臂弩陣，百步穿楊，足可恃為屏障；甘小將軍甘瑰）勇烈過人，深諳水性，頗有興霸將軍之風，水戰必無憂慮；高小將軍高德）沉穩剛毅，進退有度，眉宇間頗有乃父高順）神韻，其麾下陷陣新銳，甲堅矛利，乃破陣之錐；更有陳泰公子心思縝密，參謀左右。象林壁壘，當可固守。”
她頓了頓，目光澄澈而堅定，繼續溫言道：“至於胥浦，高伯平高順）將軍親自坐鎮。高將軍治軍嚴謹，守城如鐵。胥浦城防乃其親手督建加固，糧秣充盈，士卒用命。扶南象兵雖凶悍，然攻堅拔寨，非其所長。麵對堅城深池，巨象亦難逞其威。況蘇蕙姑娘所製‘蕙草散’與特效金瘡藥，已由快船星夜運抵前線，傷兵得救，將士知後方有良醫良藥，心中無懼，士氣必振！”
一番話，條理清晰，分析透徹，既有對前線將士能力的精準判斷，更有對守禦形勢的冷靜剖析，更飽含著對傷員的深切關懷。這絕非尋常婦人的安慰之語，而是真正洞悉軍務、心係全局的智者之言。
蔣元歎抬起頭，目光從冰冷的軍報移向眼前這盞氤氳著熱氣的清茶，再落到蔡琰溫婉而堅定的臉上。那沉甸甸壓在心頭、幾乎令人窒息的焦躁與冰冷，竟在這柔和的目光與清雅的茶香中，如同冰雪消融般悄然散去。緊繃的神經緩緩鬆弛下來，眉宇間的凝重也被一抹難得的柔和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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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姬，”他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與深深的暖意，“辛苦你了。”他伸出手，並未去端那茶，而是輕輕覆在了蔡琰扶著案幾邊緣的手背上。那是一隻常年握筆、指節修長而柔軟的手，此刻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你改良造紙之術，使軍情通達無阻，圖籍清晰可辨，講武堂萬千教材得以完備，後勤調度之速，功績有你一半。”他目光深邃，如同蘊含星辰的夜空，凝視著蔡琰，“更難得你心係前方將士，洞悉戰局，字字珠璣，句句入心。這盞茶，暖身，更暖心。”
蔡琰的指尖在他掌心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如同受驚的蝶翼。一抹淡淡的紅暈悄然爬上她白皙的耳根，在燭光下如同初綻的桃花。她並未抽回手，隻是微微垂下眼簾，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聲音輕若蚊蚋，卻清晰地傳入蔣元歎耳中：“妾身微勞，何足道哉。元歎心係百萬軍民，運籌帷幄於千裡之外，調和陰陽於方寸之間，宵衣旰食，方是至艱至苦。妾身惟願……烽火早熄，將士平安，南疆得寧。”那聲音裡，是毫不掩飾的關切與最樸素的祈願。
無聲的情愫，在跳躍的燭光中悄然流淌，如同靜謐夜空中無聲交彙的星河。案幾上，茶香嫋嫋，氤氳出溫暖的氣息。蔣元歎寬厚的手掌依舊覆在蔡琰的手背上，傳遞著無聲的承諾與力量。蔡琰低垂的眼眸中，波光流轉，似有千言萬語。她纖細的手指，不再輕顫，反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地、極其緩慢地翻轉過來，指尖微蜷，如同初生的藤蔓，帶著一絲羞澀，卻又無比堅定地，反握住了蔣元歎的手。
掌心相貼的溫度驟然升高，仿佛有細小的電流在兩人之間悄然傳遞。蔣元歎深邃的眼眸中，瞬間翻湧起複雜而深沉的光芒，有驚訝，有動容，更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珍重與承諾。他微微收緊手掌，將那隻微涼而柔軟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世間最珍貴的瑰寶。
“會的。”蔣元歎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如同許下最重的誓言，打破了這旖旎而沉默的瞬間，也將目光投向了更遠的未來，“待南疆烽煙平定，南海航路通暢無阻，”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望向蔡琰，帶著一種開創未來的豪情與期許，“我欲於龍編城外，擇一山水清幽、地氣靈秀之處，興建‘格致書院’！”
“格致書院？”蔡琰抬起眼眸，眼中閃過一絲好奇與光彩。
“正是！”蔣元歎語氣堅定，“非為尋常官學！此院將廣納天下賢才奇士，不拘一格！教授者，非止於經史文章，更重格物致知之道！天文曆算、地理山川、百工技藝、藥理醫道、乃至火器機括之理、舟船營造之法……凡有益於民生、有用於社稷、有裨於探究天地萬物本源之學問，皆可授之！傳聖賢真知，更求萬物至理！此乃為交州，更為這天下，開萬世智慧之源泉！”
他的目光溫柔而期待地落在蔡琰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邀請：“那時，還需你的紙，承載這浩瀚學識，流傳後世；還需你的墨，書寫這大道真言；更需你的才情與心血，為天下莘莘士子，鋪就一條通往真理的通天之路！文姬，此願，你可願與我共築？”這不僅是未來的宏偉藍圖，更是他願與她攜手並肩、共同開創的嶄新天地。
蔡琰靜靜地聽著，眼波如春水般盈盈流轉，那裡麵倒映著燭光，更倒映著蔣元歎眼中那令人心折的壯誌豪情與深沉期許。所有的羞澀與矜持在這一刻化作如水的溫柔與磐石般的堅定。她反握著蔣元歎的手，微微用力，唇角揚起一個清雅而絕美的弧度，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盤：
“妾身……願隨元歎，共築此願。紙墨為舟，才情為槳，願隨君側，同渡學海，共築明堂。”
燭光跳躍，將兩人相握的身影溫柔地投在牆壁上，融為一幅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的畫卷。州牧府外，是南疆未熄的烽火與凜冽的寒冬；而在這方寸內室之中，卻已悄然描繪出未來文教昌明、智慧璀璨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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