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殘陽如血,將哀牢山險峻的隘口塗抹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赤紅。空氣凝滯,仿佛凝固的血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守軍士卒的胸口。濃烈的血腥味、木頭與皮肉焦糊的惡臭,還有草木焚燒後刺鼻的灰燼氣息,混雜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無孔不入地鑽入鼻腔,滲入骨髓。
隘口前,那狹窄得僅容數人並行的山道,此刻已非人間路,而是地獄的階梯。層層疊疊,堆積著攻城器械扭曲的殘骸——被巨石砸碎的木槌,燒得隻剩焦黑骨架的雲梯,還有無數雙方士卒破碎的軀體。凝固的暗褐色血液幾乎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又在烈日的烘烤下蒸騰起絲絲縷縷帶著腥甜的鐵鏽味。殘肢斷臂、碎裂的甲片、折斷的兵刃,在血泥中不分彼此地糾纏著,無聲地訴說著連日來慘絕人寰的廝殺。
關牆,這座哀牢山最後的屏障,早已麵目全非。巨大的裂痕如同猙獰的傷疤,遍布牆體,最深的一道幾乎將整個牆垛撕裂。守軍日夜搶修,用粗大的原木深深楔入裂縫,再用沙石和著泥漿拚命填補,但那些臨時拚湊的“補丁”在夕陽下顯得格外脆弱,仿佛下一刻就會在狂風的呼嘯中分崩離析。牆體上遍布著箭矢留下的密集凹坑,還有火油罐灼燒出的焦黑痕跡,無聲地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衝擊。
“嗚——嗚嗚——”
低沉而急促的號角聲,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催命符咒,猛地撕裂了短暫的死寂,在山穀間激起重重回響。聲音源頭,山道的儘頭,黑壓壓的潮水又一次洶湧而來。康居、烏孫的騎兵冷酷地壓在後陣,皮鞭呼嘯著,驅趕著前方如同野獸般咆哮的生番戰士。這些來自哀牢山以西深山的部落戰士,身上塗抹著詭異的油彩,披掛著簡陋的獸皮和零星的藤甲,揮舞著粗糙的石斧、骨矛,發出歇斯底裡的嚎叫,踩著同伴和敵人的屍體,不顧一切地撲向那搖搖欲墜的關牆。
“放箭!壓製!!”關牆上的將官嘶吼著,聲音早已劈裂。弓弦的嗡鳴彙成一片死神的低語,箭矢如飛蝗般潑灑下去,在衝鋒的敵群中濺起一蓬蓬血花。石塊呼嘯著砸落,沉重的滾木轟隆隆沿著陡峭的山壁碾下,每一次都帶起一片絕望的慘叫。燃燒的火油罐從城下拋射上來,砸在城頭或守軍身上,轟然爆開,粘稠的火焰瞬間吞噬一切,散發出皮肉焦糊的惡臭。
就在這血肉磨盤的中心,破損最嚴重的巨大豁口處,須發皆白的老將黃忠,如同紮根於磐石的蒼鬆。他那柄飲血無數的赤血寶刀,刀身反射著殘陽的血光,每一次揮出,都帶著雷霆萬鈞之勢。一名生番戰士剛攀上垛口,猙獰的麵孔還未來得及看清關牆內的景象,冰冷的刀光已如赤色閃電般掠過他的脖頸,大好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飛起,無頭屍身噴灑著滾燙的鮮血跌落城下。黃忠臂膀上纏著的布帶早已被鮮血浸透,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但他的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死死鎖住每一個試圖突破的缺口,腳步沉穩,寸土不讓。滾燙的鮮血濺在他花白的胡須上,他隻是隨手一抹,目光依舊死死釘在城下洶湧的敵潮上。
在他身側,謀士龐統緊抿著薄唇,麵容沉靜如水,唯有眼底密布的血絲和深陷的眼窩,無聲地訴說著連日殫精竭慮的疲憊。他手中的羽扇已不再輕搖,而是緊握著,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令旗,每一次點指,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左翼三號箭塔!床弩!射!目標,那個揮著骨杖的蠻族巫師!”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穿透了震耳欲聾的廝殺聲。一架殘存的床弩猛地調轉方向,粗如兒臂的巨弩帶著淒厲的破空聲激射而出,瞬間將遠處一個正跳著詭異舞蹈的枯瘦身影釘死在地!
“預備隊!堵住缺口!滾木!快!”龐統的羽扇猛地指向一段被撞木撞得木屑紛飛的牆段,幾根巨大的滾木被守軍合力推下,帶著沉悶的轟隆聲滾落,將下麵蟻附攀爬的敵兵碾成肉泥。他目光如電,飛速掃過整個搖搖欲墜的防線,將每一處險情、每一分殘餘的力量都納入心中那幅瞬息萬變的戰場圖卷。每一個指令都精準如尺,榨取著守軍最後一絲氣力,勉強維係著這條千瘡百孔的防線。
每一次打退敵人瘋狂的進攻,都伴隨著守軍士卒成片地倒下。屍體堆疊在關牆內側,鮮血彙成細小的溪流,沿著磚石的縫隙流淌。疲憊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和灰燼的味道,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擂響最後的戰鼓。
就在這千鈞一發、防線瀕臨徹底崩潰的邊緣——
“嗚——嗚嗚嗚——!!!”
一股截然不同的號角聲,如同撕裂陰雲的曙光,驟然從隘口後方的群山深處炸響!這號角聲高亢、嘹亮、穿透雲霄,帶著一種摧枯拉朽、一往無前的銳氣,瞬間壓過了戰場所有的喧囂!緊接著,沉重、整齊、如同大地心臟搏動般的步伐聲滾滾而來!轟!轟!轟!每一步踏下,整片哀牢山的山石都在隨之震顫!這絕不是潰散或逃亡的腳步,而是鋼鐵洪流碾碎一切障礙的進軍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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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牆上,早已精疲力竭、幾乎麻木的守軍士卒猛地一顫,無數雙布滿血絲、寫滿絕望的眼睛,不敢置信地轉向隘口內側的山道方向。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傳遍全身。
“援軍!是援軍!我們的援軍到了!!”一個嘶啞到變調的狂喜呼喊,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片城頭!這呼喊迅速彙聚成一股壓抑到極致後爆發的洪流,無數聲音在哭喊、在咆哮、在重複著同一個詞:
“援軍!援軍!援軍!!!”
正一刀將一名爬上豁口的生番劈成兩半的黃忠,猛地回頭!他那雙布滿血絲、飽經滄桑的眼眸,在望向山道儘頭的瞬間,爆發出足以刺破黑暗的驚人光芒!那是絕境逢生的狂喜,是猛虎重歸山林的戰意!龐統緊繃如弓弦的身體微微一晃,一直緊抿的嘴角終於難以抑製地向上牽動,露出一絲極其複雜卻又無比沉重的笑意——那是重壓之下終於看到一絲生機的如釋重負,更是對即將到來的逆轉的敏銳預感!
隻見隘口內側,那條蜿蜒盤旋的山道上,一支沉默而精悍的軍隊,正以急行軍的速度奔湧而來,如同一股勢不可擋的鋼鐵洪流!當先一騎,玄甲玄盔,手中丈八長槍在夕陽餘暉下閃爍著幽冷的寒光,正是張任!他臉上再無半分傷病初愈的蒼白虛弱,取而代之的是久經沙場淬煉出的凜冽殺氣,目光如電,掃過前方浴血的關牆,堅毅如磐石。在他身後,是隊列森嚴、甲胄鮮明的“鎮海營”精銳步卒,人人手持長矛或勁弩,沉默無言,唯有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鏗鏘的摩擦聲彙聚成肅殺的轟鳴。更令人心神震撼的是,在這鋼鐵洪流之中,夾雜著數十頭如同移動山丘般的龐然大物——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鎮海營”象兵!這些巨象披掛著由堅韌藤條編織、鑲嵌著鐵片的重型護甲,粗壯的象腿每一次抬起落下,都讓腳下的大地發出沉悶的呻吟,仿佛承受不住這恐怖的力量。象背上高聳的木製塔樓中,操控著強弩和火器的士兵眼神冰冷,如同俯瞰螻蟻的死神。
“鎮海營!止步!列——陣——!”
張任勒馬,一聲斷喝如同九天驚雷炸響,聲浪滾滾,壓過了哀牢山的風嘯!奔騰的鋼鐵洪流應聲而止!前隊步卒瞬間半跪,長矛如林般斜指前方;後隊弓弩手閃電般張弦搭箭,冰冷的箭簇在暮色中閃爍著死亡的光澤;位於陣型兩翼及中央的象兵,則如同巨大的磐石,穩穩紮根,巨象不安地甩動長鼻,發出低沉的嘶鳴,背上的塔樓微微調整著方向。整個變陣,呼吸之間完成,整齊劃一,殺氣森然,一股無形的鐵血威壓瞬間彌漫開來,讓關牆上的守軍看得熱血沸騰,也讓關牆下洶湧的敵潮出現了瞬間的遲滯和騷動!
“黃老將軍!龐軍師!末將張任,奉蔣公之命,率軍馳援!幸不辱命!”張任策馬來到關下,對著城頭昂首高呼,聲音穿透戰場,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好!來得正是時候!!”黃忠聲如洪鐘,豪氣直衝雲霄,仿佛瞬間年輕了十歲,“速開關門!迎張都督入關!共商破敵之策!”沉重的關門在絞盤的吱呀聲中艱難地開啟一道縫隙,張任一馬當先,帶領著王平、馬忠、陳泰等將領以及部分親衛,旋風般衝入關內,那支沉默的鋼鐵洪流則牢牢扼守住關前通道,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鐵閘。
關隘內臨時搭建的中軍大帳,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巨大的羊皮地圖鋪在粗糙的木案上,上麵用朱砂和炭筆標記著敵我態勢。黃忠、龐統、張任三位核心將領圍在案前,燭火跳躍,將他們凝重而銳利的側臉映在帳壁上。趙雲之子趙統,英挺的眉宇間帶著與其父一脈相承的沉穩堅毅,侍立一旁;華佗之孫華安,背負著一個特製的巨大藥箱,麵色沉靜如水,隻有偶爾掠過傷兵營方向的眼神,才流露出醫者的深切憂慮。
張任迅速將交州的情況、蔣毅的部署以及帶來的全部力量清晰地鋪陳開來:“……蔣公坐鎮後方,力保糧道,牽製側翼。鎮海營主力步卒兩千,弓弩手八百,儘數在此。象兵三十七頭,皆披掛重藤鐵甲,配備強弩與猛火油罐。格物院最新配發的猛火油罐三百具,霹靂火球一百五十枚,威力遠勝從前!另有‘水泥’十車,‘玻璃’護板二十箱,已隨輜重隊運抵關下。”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代表敵軍營寨的位置,語氣斬釘截鐵。
“賈詡老賊!陰毒如蛇蠍!”黃忠須發戟張,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燭火亂跳,“趁文遠重傷東歸,永昌空虛,竟以利誘康居、烏孫殘部,以屠戮脅迫生番諸部,驅趕這些蠻子做其前驅!連日猛攻,我軍將士傷亡已近三成,關隘損毀至此,全賴將士以血肉之軀死撐!若非張都督及時趕到……”老將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那是看著無數袍澤倒下的痛楚。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怒火熊熊,“如今生力軍至,我等終於可以喘口氣,狠狠回敬這群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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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統的羽扇輕輕搖動,眼神銳利如針,死死釘在地圖上敵軍聯營的標記上:“文和此計,看似氣勢洶洶,實則外強中乾,有兩大死穴!其一,聯軍各部,康居、烏孫乃喪家之犬,隻為劫掠之利;生番諸部則多為刀兵脅迫,並非真心效命。各部號令不一,統屬混亂,稍遇重挫,必生齟齬,甚至自相踐踏!其二,敵軍連日猛攻,傷亡遠甚於我,銳氣已墮。今見我生力軍突至,軍心必然動搖!其營寨紮於山口外那片開闊地,雖利於其騎兵馳騁,卻也正方便我火器覆蓋與象兵衝擊!”他的手指沿著地圖上敵營外圍劃了一個圈,最後重重敲在營寨後方一處高地,“據斥候拚死回報,賈詡本人,應坐鎮此處!狡兔三窟,然此獠巢穴,必在左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