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隴州轉移後,聯軍並沒有走多遠,往北邊走了五十裡來到了一個叫白石原的地方。
夜色下的白石原,比起隴州城外的喧囂多了幾分蒼涼,新立的營寨尚未完全齊整,刁鬥聲在曠野中傳得格外遠,帶著一絲孤寂的味道。
中軍大帳內,燭火搖曳,映得李自成的臉龐晦暗不明,他獨自坐在粗糙的木案後,麵前攤著一幅陝西的地圖,目光卻並未落在上麵,隻是怔怔地望著跳動的火苗,仿佛那裡麵能燒出過往的歲月。
帳簾被輕輕掀開,劉處直端著一個木盤走了進來,盤裡是一壺高度數的燒酒,幾樣簡單的醃菜、醬牛肉、拍黃瓜,他將酒菜在李自成麵前擺開,又取過兩隻陶碗,斟滿了酒。
“兄長,喝點吧。”劉處直將一碗酒推到李自成麵前,自己也在對麵坐下。
李自成像是被驚醒,抬眼看了看,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弧度:“義弟來了。”他端起酒碗,卻沒有喝,隻是用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碗邊,良久,才低聲道:“你說……人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從心裡透出來的。
“我和高傑,一個村頭,一個村尾。小時候一起偷鄰家的棗子,被狗攆得滿村跑;一起下河摸魚,冬天冷了,就擠在一個草垛裡取暖……後來活不下去了,一起提著腦袋造反,刀光裡來,血海裡去,好幾次背靠著背殺出一條生路……我信他勝過信我自己的親二哥,哪怕知道賀人龍和他有聯係我也沒有想到他會背叛闖營。”
李自成猛地仰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儘,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心頭的苦澀,他重重地將碗頓在案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邢氏……女人而已!他若真想要,與我說了,難道我李自成會不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可他呢?他選了最傷我的法子,背後插刀,帶著我的人去投官軍!”李自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痛楚和憤怒,眼眶竟有些發紅,“這不是在要我的東西,這是在剜我的心!踐踏我們這麼多年生死換來的情分!”
帳內一時寂靜,隻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劈啪聲。劉處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勸慰,任由這位平日裡堅毅果敢的闖將宣泄著內心的創痛。他知道,這種傷,不是幾句話就能撫平的。
李自成又連灌了兩碗酒,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神中的悲痛漸漸被一種冰冷的失望和狠厲所取代。
“我待他不薄啊……處直,我真的待他不薄!”他像是在問劉處直,又像是在問自己,“管隊之位,兩千弟兄,哪一樣不是信任?就因為賀人龍許他一個守備?就因為他怕我秋後算賬?哈哈……可笑!真是可笑!”笑聲裡卻全是蒼涼。
劉處直這時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而沉穩:“兄長,你覺得痛,是因為重情義。這沒錯,是我敬重你的地方,但有些事,或許不該隻看眼前這一人一事的得失。”
劉處直也喝了一口酒,繼續道:“咱們走的這條路,是逆天改命的絕路,也是屍山血海的險路,腳下踩著的,是舊王朝的骸骨,身邊淌著的,是無數人的野望和鮮血。這條路,太窄,風浪太大,就像大河奔流,大浪淘沙。”
李自成抬起眼,看向他。
“這浪頭打過來,衝走的,首先是那些根基不穩、心誌不堅的泥沙。”劉處直的語氣變得冷硬起來,“高傑今日為私利、為女色、為畏懼而叛,即便今日不叛,來日遇到更大的難關、更誘人的條件,他難道就不會動搖嗎?到那時,或許付出的代價就不止是今夜這些傷亡,可能是你我的人頭,是咱們這幾營的義軍的萬劫不複!”
李自成目光閃爍,握著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緊。
“兄長,反過來想,經此一事,闖營留下來的都是什麼人呢?”劉處直的聲音提高了幾分,“是玉峰這樣心細如發、忠謹可靠的兄弟!是捷軒兄弟、補之兄弟這樣勇猛無畏、矢誌不渝的猛將!
是那些明知前途艱險,仍願追隨你闖將這麵大旗的萬千士卒!浪濤洗去了浮沙,留下的才是真金!闖營的隊伍,不是變小了,是變得更精煉、更純粹、更堅韌了!”
劉處直站起身,走到帳門邊,掀開一角,指著外麵連綿的營火和巡邏士卒的身影:“你看,兄長,闖營根基未損,元氣猶在!甚至因為清除了內部的隱患,剔除了猶豫和猜忌,反而更能上下同心!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李自成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沉默著。帳外的夜風吹進來,讓他因酒意而發熱的頭腦清醒了不少。劉處直的話,像重錘,一下下敲打在他心上,砸碎了那些沉浸在個人情感中的脆弱。
他臉上的悲戚漸漸褪去,雖然傷痛仍在眼底,卻被一種更深沉、更冷硬的東西覆蓋了,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劉處直身邊,一同望向帳外無邊的黑夜和星星點點的火光。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緩緩吐出,聲音已經恢複了往常的沉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決絕:“你說得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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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就是大浪淘沙,弱的、歪的、爛的、臭的,都會被衝走,剩下的,才是能成事的根基。”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如同黑夜中的貓頭鷹,“高傑選擇了他的路,也好,從此恩斷義絕,再見便是生死仇敵,我殺他,再無半點猶豫!”
他轉過身,重新走到案前,端起那碗酒,卻不是為自己。
“這碗酒,”李自成將酒緩緩灑在地上,祭奠逝去的兄弟情誼,這次因為高傑的叛亂,闖營損失了數百人。”
放下碗,他再抬起頭時,眼神已然不同。那份梟雄的堅毅和冷酷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甚至比以往更甚。
“賀人龍遁走後咱們也該離去了,白石原離隴州太近了非久留之地。”他的手指點在地圖上,目光灼灼,“兄弟,你以為下一步,該當如何?”
“我們可以往平涼府方向轉戰,今年平涼府又是大饑荒,從現在地裡的情況來看,秋收應該也收不到什麼糧食,這裡是韓王的封地,而且離洪承疇的駐地固原隻有一百六十裡,一般的掌盤都不願意到這裡來。”
“那邊各家掌盤去的少,所以地方上的官紳存糧還是有的,咱們去了那邊不至於挨餓,要是能打下府城那更是一件好事,從賀人龍那邊繳獲的塘報得知,七月初,後金入犯大同各邊堡,洪承疇害怕他們來陝西最近都在長城防備東虜,不一定有空搭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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