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崗寨下雪了,這場雪下了整整三天。
李密站在聚義廳的丹陛上,指尖捏著的狼毫筆在硯台裡洇出濃黑的墨團。
廳外的風雪卷著嗚咽聲撞在廊柱上,像極了當年在淮陽郡聽到的流民哭嚎。
他早年參與楊玄感起兵反隋,兵敗後被捕。
在被押往長安途中,通過賄賂押送官卒,趁其懈怠時突圍。
那時他剛從長安逃出來,拖著條被隋兵砍傷的腿,躲在淮陽郡城外的破廟裡。
臘月的寒風裹著雪粒子,把廟門撞得砰砰響。
門外擠滿了逃荒的百姓。
老人的咳嗽聲、孩子的哭喊聲、凍餓而死的屍體被拖拽的摩擦聲,混在一起像把鈍鋸,在寒夜裡反複拉扯著人的神經。
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懷裡的嬰孩早就沒了氣息。
卻還在喃喃地哄著:“乖,娘這就給你找吃的……”
那聲音,跟此刻廊柱被風雪撞出的嗚咽,竟一模一樣。
李密的指尖突然泛起涼意,他想起自己當時攥著半塊偷來的麥餅,躲在神龕後不敢出聲。
直到那些流民被隋兵的馬蹄驅散,才敢偷偷啃那已經凍硬的餅子。
“哐當——”
親衛撞開殿門時,簷角的冰棱正巧墜落,在石階上摔得粉碎。
李密抬頭的瞬間,看見那名親衛的甲胄上還沾著未化的雪,手裡的軍報像片被凍硬的枯葉。
“主……魏王,金堤關……陷了。”
親衛的牙齒打著顫,軍報從顫抖的手裡滑落,“守將王當仁投降,隋軍……隋軍拿下金堤關了。”
李密的目光落在案幾左側,那裡壓著張泛黃的輿圖。
金堤關被紅筆圈了個醒目的圓圈,像隻窺視心臟的眼睛。
他記得去年秋天,秦瓊曾跪在這丹陛上,請求增派兩萬精兵駐守。
“金堤關是瓦崗南門,一旦有失,洛陽隋軍可直撲寨門。”
當時自己是怎麼說的?
好像是笑著揮了揮手,“叔寶多慮了,王當仁是我心腹,有他在,金堤關固若金湯。”
如今想來,那時的秦瓊眼裡怕是藏著冷笑。
李密突然抓起案上的鎮紙,狠狠砸在輿圖的金堤關位置,紫檀木的鎮紙裂開道細紋,像條爬在紙上的蛇。
“黎陽倉和回洛的援兵到哪了?已經過了黑風口和白狼峪了嗎?”
他的聲音裹著冰碴子,聽不出喜怒。
但他明白,這兩路援軍,隻要過了這兩處險地,就能直抵瓦崗了。
親衛慌忙從地上撿起軍報,手指被凍得發僵,好幾次都沒捏穩。
“黑風口……邴道衡將軍的援軍……全滅了。”
他偷瞄了眼李密的臉色,聲音壓得更低,“副將羅士信甚至……甚至在陣前喊話,勸瓦崗弟兄……降了。”
“降了?”
李密突然笑出聲,笑聲在空蕩的聚義廳裡撞出回聲。
“好個羅士信!我當初把他從瓦崗調走,讓他去守黎陽倉,原是想磨磨他的性子,沒想到養出個白眼狼!”
他想起幾個月前,秦瓊、徐茂公剛剛歸降裴元崢。
而他也是一身重傷,回到瓦崗。
回來之後,他就將羅士信、秦用等與秦瓊親近的將領全部調離瓦崗。
羅士信甚至跪在雪地裡,求自己收回成命。
“魏王,末將願駐守最苦寒的地方,隻求彆讓我離開瓦崗弟兄。”
那時的雪也像今天這樣大,羅士信的甲胄上積了層白,眼神卻亮得像星子。
原來不是星子,是淬了毒的冰。
李密突然覺得後頸發涼,當年翟讓被誅殺時,那些跟著翟讓出生入死的老將也曾這樣看著自己。
眼神裡藏著同一種東西——不是敬畏,是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