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雨停了,月亮從雲縫裡鑽出來,慘白的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交錯的格子。
我還是保持著撲倒的姿勢,血和雨水在身下凝成暗紅的痂,黏住了裙擺與石板,稍一動就牽扯著皮肉,疼得指尖發麻。
廊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是伶兒。
她總是這樣,在所有人都離開後才敢來,手裡捧著藥箱,裙角沾著泥,眼眶紅得像兔子。
“小姐……”她蹲下來想扶我,指尖剛碰到我的胳膊就被燙到似的縮回去,“奴婢……奴婢給您上藥。”
我沒回頭,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不用。”
“不行的,”她帶著哭腔,打開藥箱的手在抖,“四少爺說……說這傷得及時處理,不然會發炎的。”
我終於動了動,側過臉看她。
月光落在她臉上,能看見細細的淚痕。
這雙總是為我掉淚的眼睛,比沈家任何一件寶石首飾都要亮。
可我不需要眼淚,眼淚救不了我,就像那些昂貴的金瘡藥,隻能治好皮肉,治不了骨子裡的病。
“你看,”我抬手,指尖劃過臀後裂開的傷口邊緣,那裡的血已經半凝,“這裡很快就會好。結疤,褪皮,然後長出新的肉,和原來一樣光滑。他們最擅長這個了,把打碎的東西拚好,假裝從來沒碎過。”
伶兒的眼淚掉得更凶了,她拿出銀鑷夾著棉球,蘸了烈酒要消毒,手卻抖得厲害。
“小姐,您彆這麼說……”
“怕什麼?”我笑了笑,疼得吸氣,“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他們教我劍法,是為了讓我能在他們畫的圈裡廝殺;教我禮儀,是為了讓我看起來像個完美的傀儡;甚至給我那麼多錢,那麼多彆墅,不過是想告訴我——你看,你什麼都有,為什麼還要跑?”
棉球碰到傷口時,我沒躲。
烈酒滲進去的疼比鞭子抽更尖銳,像有無數根針在紮。
伶兒咬著唇不敢看,我卻盯著房梁上的雕花,那裡刻著纏枝蓮,和我裙擺上繡的一模一樣。
原來連疼痛,都在他們的掌控裡。
“那天在懸崖邊,我看見雲在動,”我忽然說,聲音輕得像夢囈,“風把雲吹得很快,一會兒變成馬,一會兒變成鳥,沒有形狀,也沒有規矩。伶兒,你說那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很自由?”
伶兒的動作頓住了,藥箱裡的瓷瓶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響。“小姐……”
“四哥不懂,”我繼續說,眼神落在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芭蕉葉上,“他以為我跑是為了玩,為了反抗。可我隻是想看看,沒有沈家人盯著的天空,是不是真的比較藍。”
上好藥,伶兒想把我扶到床上去,我卻搖搖頭。
趴在冰冷的地上其實很舒服,疼能讓人清醒,冷能讓人記得自己還活著。
我讓她把藥箱留下,自己慢慢爬起來,扶著牆站好。
臀後的傷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像拖著塊燒紅的鐵。
我走到窗邊,推開那扇雕花木窗。
夜裡的風帶著濕意,吹在臉上很涼,遠處的雪山在月光下泛著銀輝,像極了我偷偷藏起來的那截冰棱——是去年從懸崖下撿的,被我藏在枕頭下,融化了又凍上,凍上了又融化,像個愚蠢的念想。
手指撫過窗欞上的雕花,那裡有一道淺淺的刻痕,是我12歲那年偷偷劃的。
當時剛被大哥罰跪了三個時辰,膝蓋腫得像饅頭,卻趁著沒人注意,用發簪在木頭上刻了個小小的“逃”字。
後來被父親發現了,他沒打我,隻是用帕子擦掉我額角的汗,笑著說:“雪兒,你要什麼,爸爸不能給你?非要做這些讓爸爸傷心的事嗎?”
他的指尖很涼,笑容很溫柔,可我那時就知道,有些東西,他給不了。
就像此刻窗外的風,他能把全世界的花園都搬到我麵前,卻不能讓我自由地吹一吹這風。
我慢慢走回房間中央,躺在冰冷的地麵上,把臉埋進臂彎。
明天太陽升起時,這裡的血跡會被擦乾淨,我的傷會被治好,我會穿著新的裙子,坐在餐桌前,對沈磊露出溫順的笑,對四哥說“我錯了”。
可今晚,我還能聞見血的味道,還能感覺到風的涼意,還能想起懸崖邊流動的雲。
這些,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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