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育苗的土床剛整出個雛形,李老栓的咳嗽聲就一天比一天重了。
起初誰都沒當回事。春耕時節的莊稼漢,哪個不是咳兩聲就接著乾活?直到那天清晨,方稷看見老人蹲在田埂上,咳得整個人蜷成一張弓,暗紅的血沫子星星點點濺在翻新的黑土上。
"李叔!"方稷手裡的鐵鍬"咣當"砸在地上。
李老栓慌忙用腳撥土蓋住血跡,咧開缺了門牙的嘴:"沒事兒!老毛病了......"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咳,瘦骨嶙峋的脊背像張拉壞的弓弦般顫抖。
方稷這才注意到,老人棉襖後心處洇著一大片汗堿。
赤腳醫生趙大腳被王鐵柱揪來看診時,正趕上李老栓咯血。沾著泥巴的手指搭在枯枝似的腕上,半晌沒說話。
"到底咋回事?"王鐵柱急得直搓手。
趙大腳瞥了眼縮在灶台邊的狗剩,把兩人拽到門外:"癆病。早些年餓壞了肺,如今積勞成......"
"放屁!"王鐵柱一腳踢飛了破瓦盆,"開春還見他扛兩百斤糞肥!"
碎瓦片"嘩啦"濺進豬圈,驚得老母豬直哼哼。趙大腳苦笑著從藥箱掏出個臟兮兮的玻璃瓶:"磺胺片,一天兩片。不過......"他壓低聲音,"這病要靜養,再下地......"
話沒說完,屋裡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三人衝進去時,李老栓正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炕沿——他想去給豬添食。
消息像長了腿,晌午不到就傳遍了全村。
方稷帶著知青們趕到時,李家土屋前已圍了不少人。張嬸挎著蓋藍布的竹籃,裡頭躺著兩個攢了不知多久的雞蛋;栓子娘抱著剛拆洗的棉被,正跟幾個婦女咬耳朵;連平日最摳門的趙會計都拎了半口袋糙米,蹲在門檻上悶頭抽煙。
屋裡飄出苦腥的藥味,混著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方稷彎腰進門,差點撞上端痰盂出來的狗剩,孩子眼睛腫得像桃,陶盆邊緣沾著可疑的暗色。
炕上的李老栓似乎更瘦了,顴骨高高支著蠟黃的皮,棉被下幾乎看不出人形。見方稷進來,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一下,哆哆嗦嗦從枕下摸出個布包。
"玉、玉米......"他氣音嘶嘶的,"按你說的......浸了草木灰水......"
布包裡是精心挑過的種子,每粒都裹著均勻的灰白色。方稷突然想起三天前,老人蹲在灶膛前,就著火光一粒粒挑種子的背影。
王鐵柱蹲在炕沿"吧嗒"抽煙,突然開口:"老栓,隊裡議過了。狗剩今後吃派飯,一家管兩天。"
李老栓的手指猛地揪緊被角,指節泛出青白色。
"不......"老人喉嚨裡滾著痰鳴,"娃能乾活......割豬草、拾糞......彆當累贅......"
一直沉默的狗剩突然"哇"地哭出來,臟兮兮的臉埋在爺爺手心裡:"我明兒就去掙工分!一天......一天掙五個!"
滿屋子人都在抹眼睛。張嬸的雞蛋"咕嚕嚕"滾到炕席上,被虎子娘一把按住。
夜深了,眾人被王鐵柱趕回去歇息。
方稷落在最後,聽見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像鈍鋸子拉扯朽木。
月光把土路照得慘白。路過育苗床時,他發現新糊的報紙缽被人細心覆了層草簾——
方稷蹲下身,手指輕輕撫過那些新糊的報紙缽。潮濕的紙漿還未乾透,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草簾編得極細致,邊緣都用秸稈仔細地紮緊了,連一處透風的縫隙都沒留下——這分明是李老栓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