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牛的拇指又被子銃卡槽劃破了。他把手指含在嘴裡，鹹腥味道混著鐵鏽味，讓胃裡一陣翻湧。
班長張三蹲在一旁，正在用牛脂擦拭燧發槍槍管，見狀嘿嘿一笑：“新兵蛋子，等會把血抹在槍托上，這玩意認主。”
遠處傳來擲彈筒的校準聲，士兵們用木棍敲擊炮身，發出沉悶而悠揚的“鐺鐺”聲，和原州新兵營裡飯點的鐘聲一個樣。
“聽說金軍鐵浮屠的鐵甲能擋鉛彈？”陳二牛沉默了一會，又怯生生開口。
張三嗤笑一聲：“擋個屁！去年在延安，老子一發子銃打穿三個金兵，那血啊，就跟殺豬似的噴...”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梆子聲——這是巡邏的兄弟在提醒大家保持警惕。
陳二牛低頭，卻看見自己的影子被篝火拉長，像杆折斷的燧發槍。
輜重兵王老七推著彈藥車經過，車軸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他腰間掛著個布袋，裡麵裝著女兒繡的平安符，每次顛簸都會撞擊他的胯骨。
“小心點！”張三笑罵道，"你他娘的要是摔了子銃，老子就把你塞進擲彈筒裡發射！"王老七賠著笑，道："放心，張班長，心裡有數著呢！”
中軍帳。
"南人的火器陣，真像刺蝟。"婁室用刀柄敲了敲地圖，"但刺蝟總有翻麵的時候。"
他轉頭看向帳外，鐵浮屠士兵正在給戰馬披甲，每片鱗甲都用馬血浸泡過，在月光下泛著暗紅。
婁室的左手在牛油燈下微微顫抖，那是在陝州留下的舊傷，每逢陰雨就疼得握不住酒杯。
"明日讓末將打前鋒。"宗弼按住老人的手，"我親帶拐子馬從東側繞後，定能踩碎他們的火器營。"
婁室抬頭，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鐵鏽味："好，就讓他們看看，女真的狼，怎麼啃鐵刺蝟。"
完顏折合，這個擁有“巴圖魯”稱號的金軍萬夫長，把最後一片鱗甲套在戰馬脖子上，牛皮繩勒進掌心的老繭。
他的頭盔掛在馬鞍上，鐵製狼首麵罩遮住半張臉，隻露出眼睛，瞳孔在篝火的映射下泛著金黃，像極了他幼年射殺的第一頭熊。
“明日衝陣時，陣型不要太密，南人的火器著實厲害，萬萬小心。”身旁的赤盞暉低聲說，他的鎖子甲下穿著三件牛皮背心，走起路來像座移動的小山。
“看到冒煙就縮頭……隻要衝到近前……”赤盞暉不放心地繼續叮囑道。
完顏折合點頭，摸了摸腰間的鐵骨朵，遠處傳來號角聲，完顏折合右手按在胸前的狼首圖騰上，身旁赤盞暉的胸腔裡不停滾動著低沉的呼哧聲，像即將出欄的猛獸。
陳二牛被派去前沿放哨，月亮正躲在雲後。
前方蘆葦蕩裡傳來"撲棱棱"的聲響，他握緊燧發槍，卻看見一隻夜梟振翅而起，翅膀劃過他的頭盔，留下道淡白色的痕。
"彆慌，是老鴰。"聲音傳來，張三不知何時蹲在了他身後，槍管上纏著的紅布條在風中不停地飄擺。
陳二牛想說“我沒有”，卻發現嘴角僵得厲害，隻能點點頭，感覺子銃在腰間硌得生疼。
雨停了。對岸突然隱約傳來幾聲戰馬嘶鳴。
陳二牛看見金軍營地升起幾簇篝火，火光中隱約可見金軍正在集結列隊。
張三忽然按住他肩膀：“兄弟，記住了。等會槍響的時候，彆管天崩地裂，隻管換你的子銃。”
夜風掀起蘆葦，露出遠處富平城的輪廓。
陳二牛看見城牆上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像一串即將熄滅的燭火。
他摸了摸胸前的平安符，那是母親用陪嫁的紅布縫的，上麵歪歪扭扭繡著"平安"二字。
此刻，那兩個字被冷汗浸得發皺，像兩張痛苦的臉。
蘆葦蕩深處，一隻蟋蟀突然停止了鳴叫。天地間一片死寂，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屏住呼吸，等待著黎明的第一聲槍響。
金軍並未趁雨夜發動突襲。
北麓的蒼鷹在雲層下盤旋，琥珀色瞳孔裡映出螻蟻般的人群。
剛被夜間大雨注滿了水的鹵泊川如銀鏈蜿蜒，南岸宋軍大陣呈"凸"字形鋪開：中軍是三道壕溝組成的火網，兩側翼各有騎兵集群如蟹螯張開。
北岸金軍各部則在華陽原一字排開，成扇形陣型，鐵浮屠如黑棋布於前沿，拐子馬似遊龍藏於山後。
邵興的帥旗在中軍飄揚，紅色旗麵被晨霧洇成淡粉。
最前方的火槍兵陣線長達五裡，五千杆帶銅製子銃的燧發槍在土壘後依次排開，如刺蝟的尖刺般指向前方的蘆葦蕩。
五百具擲彈筒早已調了標尺，種洌把他們分成了五個陣地，屆時輪番轟擊，在火槍手前方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火網。
種浩的左翼騎兵一萬一千騎，正以"雁翎陣"向沼澤地邊緣的淺灘推進，馬蹄踏碎的露珠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薛堅的右翼直屬騎兵師則呈"鶴翼陣"展開，九千柄騎槍上的槍刺在晨風中劃出冷冽弧線。
完顏婁室在華陽原頂支起胡床，完顏宗輔手持黃銅千裡眼正在俯瞰整個戰場，二人身後的"黃龍旗"獵獵招展。
完顏折合和赤盞暉各率本部正緩步前行，騎兵們有意控製著馬速，儘量維持戰線平直。
馬蹄揚起的塵埃與東側故意點燃的草煙混在一起，在宋軍了望塔的視野中形成遮天蔽日的灰幕。
淩晨就開始集結的五千輕騎，在完顏宗弼的帶領下早已不見了蹤跡。
完顏宗輔手中的千裡眼轉向東側某處，仔細看了看後，轉過身來對斜臥在胡床上的完顏婁室沉聲說道：“可以開始了！”
完顏婁室點了點頭，舉起手來向前揮了揮，身邊的傳令兵向身後的號手揮了幾下令旗，沉悶的牛角號聲“嗚嗚”響起。
正在緩步前行的完顏折合和赤盞暉幾乎同時鬆開韁繩，帶頭向前竄出，二人身後的兩萬精騎隨之催動戰馬，紛紛搶出，呼喝聲接連響起。
一時間，馬蹄隆隆，震天動地，煙塵漫天，向宋軍大陣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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