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轉身,緋色官袍的下擺掃過青磚地麵。
裕王朱載坖正站在門檻處,一身靛青色常服襯得他身形挺拔,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驚喜。
"老師!"裕王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在陳恪剛要行禮時一把托住他的手臂,"不必多禮。"
陳恪感受到裕王手掌傳來的力道,恰到好處地既阻止了他的跪拜,又不顯得僭越。
他順勢起身,目光掃過裕王那張看似憨厚的圓臉——那雙眼睛深處的精光一閃而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殿下厚愛,臣愧不敢當。"陳恪的聲音溫和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他環顧值房,"這屋子...竟還保留著。"
裕王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老師講學之所,豈敢輕動?每日都有專人打掃,筆墨紙硯也定期更換,就等著老師哪天得閒再來指點。"
陳恪心頭微動,這間值房確實一塵不染,書案上的宣紙是最上等的澄心堂,墨錠是價比黃金的徽墨,連筆洗中的水都清澈見底,顯然是今晨新換的。
如此用心,絕非臨時起意。
"殿下有心了。"陳恪深深一揖,"臣不過略儘綿力,怎當得起如此厚待?"
裕王連連擺手,憨厚的笑容更盛:"老師言重了。尊師重道,本是學生本分。"他引著陳恪走向書案,"況且老師教導的"知行合一",學生受益匪淺。"
陳恪眼角餘光瞥見窗外幾個探頭探腦的侍從,心中了然。
裕王這番做派,怕是有意為之。
為的就是在那些清流士子眼中表現,一個尊師重道的王爺,自然比驕橫跋扈的更有希望。
"殿下請坐。"陳恪伸手示意,自己則站在書案旁,翻開那本《春秋》,"今日我們繼續講《襄公二十三年》,季孫宿曰:"君子務在擇人。""
裕王端正坐好,雙手放在膝上,像個認真的蒙童。
但陳恪注意到,他的背脊挺得筆直,目光始終追隨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
"擇人..."陳恪指尖輕點書頁,"看似簡單的兩個字,實則蘊含治國大道,季孫宿身為魯國上卿,深知一國興衰,係於用人。"
窗外一陣風吹過,窗簾輕輕晃動,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陳恪的聲音不疾不徐,如同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
擇人..."裕王摩挲著玉帶扣,"老師以為,當如何擇之?"
窗外銀杏葉沙沙作響,陳恪的聲音不疾不徐:"譬如匠人選木,不取蟲蠹之材;醫者用藥,必辨君臣佐使。"他翻開書頁,墨香氤氳,"齊桓用管仲而霸,夫差信伯嚭而亡。"
這話說得隱晦,卻讓裕王後背微微繃直。
陳恪分明是在暗示他——未來若要坐穩龍椅,必須分清誰是管仲,誰是伯嚭。
"而識人如鑒玉,需觀其質而非其表。"陳恪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裕王,"有人外表憨厚,內藏錦繡;有人鋒芒畢露,實則草包,為君者當如良匠,既識材質,又知如何雕琢。"
裕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隨即恢複如常。
他忽然開口:"老師,近日朝中議論紛紛,說高師傅調任兵部,而趙巡撫接掌戶部,由此徐閣老一派勢力大漲。不知老師以為如何?"
陳恪嘴角微揚。這個問題看似請教,實則是試探。
他信手翻過一頁書,聲音平靜如水:"殿下可知為何季孫宿能三朝為相?"
裕王一怔:"請老師指教。"
"因其知進退,明得失。"陳恪的指尖在"君子務在擇人"六個字上輕輕一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臣一介講官,豈敢妄議朝局?"
裕王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堆滿笑容:"老師教訓得是,學生隻是覺得,高師傅為人剛直,趙巡撫理財有方,都是難得的賢才。"
陳恪不置可否,繼續講解經文。
他的聲音清朗,將春秋時期的用人典故娓娓道來,卻始終不涉當朝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