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丹爐青煙嫋嫋,沉水香的氣息在略顯空曠的殿宇內彌漫,卻壓不住一絲無形的緊繃。
精舍大門洞開,暮春的風帶著幾分料峭,自門外庭院長驅直入,吹得殿內垂掛的紗幔獵獵作響。
嘉靖帝朱厚熜身著素白道袍,背對眾人,立於風口。
風勢頗勁,寬大的道袍下擺與廣袖被風拉扯著向後翻飛,勾勒出他清臒而略顯單薄的身形,仿佛隨時要乘風歸去。
他正以那特有的、帶著幾分縹緲韻律的嗓音,向身後肅立的幾位重臣講述著道家精要: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輩修道之人,當澄心滌慮,感應天心。此感應,非耳目可及,非言語可傳,乃神意交彙,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
嚴嵩、嚴世蕃、徐階、高拱等幾位內閣輔臣及近侍重臣,垂手恭立,屏息凝神。
他們臉上是慣常的恭謹與專注,仿佛正沉浸在帝王所描繪的玄妙境界之中。
然而,這份恭謹之下,卻潛藏著另一重焦灼,如同暗流在冰層下湧動——裕王府那邊,李選侍臨盆的消息早已傳來,此刻正是關鍵時分。
徐階低垂的眼簾下,目光沉靜如古井,但內心卻如沸水翻騰。
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聽到一個消息——裕王得子!
一個健康的皇孫,對於裕王穩固儲位、對於他徐階所代表的清流勢力而言,其意義不言而喻。
這將是一道無可撼動的護身符,足以讓景王及其背後的嚴黨勢力黯然失色。他默默祈禱著,心神早已飛向了那座同樣緊張不安的王府。
嚴嵩站在徐階稍前的位置,花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顫動。
他渾濁的老眼看似平靜無波,實則心思電轉。他當然不希望裕王誕下嫡孫。
一個女孩,甚至……他不敢深想那最壞的結果,但一個女孩至少能讓景王不至於被徹底甩開。
聽聞景王得知裕王妃有孕後,日夜耕耘,可府中姬妾的肚子卻毫無動靜,這更讓嚴嵩心頭蒙上一層陰霾。
此刻,他隻能寄希望於天意,希望那西苑的風,吹來的不是裕王府的喜訊。
其餘等人,則更像是背景板,心思各異,但無不隨著那未知的消息而懸著心。
整個精舍,除了嘉靖那玄奧的道音和風聲,靜得落針可聞,空氣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突然,一陣急促而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近乎窒息的寂靜。
一名品階不高的小太監,臉色因奔跑而漲紅,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出現在精舍大門外的庭院入口。
他手中緊攥著一方小小的、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白紙箋,眼神裡充滿了急切與惶恐,卻又不敢貿然闖入這神聖之地,更不敢高聲喧嘩。
他焦急地望向精舍門口侍立的大太監。
那大太監目光如電,掃過小太監手中的紙箋,瞬間明白了分量。
他不動聲色地快步上前,幾乎是奪過紙箋,隨即轉身,步履沉穩卻同樣迅疾地走向侍立在嘉靖側後方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黃錦。
這便是宮中的規矩,更是司禮監森嚴的“保喜”鐵律。
報喜,尤其是關乎天家血脈、國本承繼的驚天大喜,絕非一個低階小太監能承受的福分,更非他敢獨吞的功勞。
越級報喜,無異於自尋死路,不僅會招致所有上級太監的嫉恨,更會被視為野心勃勃、目無尊卑。
唯有層層傳遞,由黃錦這等禦前近侍、司禮監巨頭親口奏報,方顯鄭重,也才能讓功勞雨露均沾,人人有份。
黃錦早已留意到門外的動靜。
當那大太監將紙箋恭敬地呈到他麵前時,他飛快地掃了一眼上麵寥寥數字,緊繃的麵皮瞬間鬆弛下來,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自然的弧度,眼中更是爆發出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狂喜與如釋重負的光芒。
成了!裕王有後了!還是位皇孫!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份巨大的喜悅強行壓下,瞬間調整好表情,換上了那副標誌性的、帶著幾分憨厚與諂諂媚的笑容。
他幾步搶到嘉靖身側,動作幅度之大,幾乎帶起一陣風,隨即“撲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冰涼的金磚地上,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地響徹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