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的書房內,冰鑒的涼氣驅不散筆尖的燥熱。
陳恪擱下墨跡未乾的狼毫,滿意地看著案上那份《請並火器於火藥局疏》。
條陳清晰,利弊分明,火藥局改製初見成效,正是將火器研發與製造納入體係,鍛造國之重器的最佳時機。
“伯爺,西苑來人傳旨,陛下召見。”門房老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在門外響起。
陳恪眉頭微挑,心中並無波瀾。
嘉靖老道士召見的時機,倒真是“正正好”。
他將奏疏小心折好,塞入緋色蟒袍寬大的袖口內襯——這正是預備呈送禦覽的。
他整了整衣冠,步履沉穩地向外走去。
對於嘉靖的召見,他早已習以為常。青詞解悶、政務谘詢、甚至隻是看看他這位“孤臣”是否安好,理由千奇百怪。
今日,大抵也不例外,正好借此機會遞上這份關乎強軍的奏疏。
然而,當他踏出府門,看到候在階下的傳旨太監時,心頭那點因奏疏而起的篤定,倏地一沉。
來人是司禮監隨堂太監,平日也算相熟,臉上總掛著幾分和氣。
可今日,那張白淨無須的臉上,卻像是刷了一層薄薄的漿糊,僵硬得沒有一絲表情,眼神更是直勾勾地望著前方虛空,仿佛沒看到陳恪出來。
更讓陳恪心頭警鈴大作的是,當他習慣性地、不動聲色地將一塊成色極好的銀餅子塞過去時,那太監竟如遭蛇咬般猛地一縮手,指尖冰涼僵硬,隨即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堅決地搖了搖頭!
動作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但那拒絕的意味,卻如寒冰般刺骨!
一絲強烈的不妙預感,瞬間纏上了陳恪的心頭。
宮裡出事了!而且絕非小事!能讓司禮監近侍太監連銀子都不敢收、連眼神都不敢遞的,必然是潑天大禍!
他麵上不動聲色,隻微微頷首:“有勞公公。”聲音平穩無波,仿佛未曾察覺任何異常。
一路穿行在熟悉的宮道間。
巍峨的宮牆沉默聳立,金色的琉璃瓦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
當值的侍衛、掃灑的宮人、來往的低階官吏,一切似乎都如常運轉。
甬道兩旁高大的槐樹枝葉繁茂,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
沒有任何異樣的旗幟,沒有壓抑的哭聲,更沒有想象中的兵荒馬亂。
宮禁森嚴,司禮監掌印沈荇封鎖消息的手段,堪稱滴水不漏。
這份“如常”,落在陳恪眼中,卻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
越是平靜,底下的暗流便越是洶湧。
他袖中的手指撚了撚那份《請並火器於火藥局疏》,此刻卻隻覺得這份自己認為能改變大明國運的奏疏輕飄飄的,毫無分量。
精舍的大門無聲開啟,沉水香的濃鬱氣息撲麵而來,卻壓不住那份幾乎凝固的死寂。
引路的太監早已不知何時悄然退下,偌大的空間裡,隻剩下禦榻上那個孤絕的身影。
嘉靖帝背對著門口,盤膝而坐。素白的道袍在幽暗的光線下,像一片凝固的雪。
沒有誦念,沒有批閱,甚至連呼吸都似乎刻意壓低了。
陳恪壓下心中翻騰的疑慮,趨步上前,在距離禦榻丈許處,依禮跪拜,聲音清朗平穩:“臣陳恪,恭請聖安。”
聲音在空曠的精舍內回蕩,旋即被那沉沉的死寂吞沒。
嘉靖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那慣常的“平身”,沒有慵懶的回眸,甚至沒有一絲細微的肢體動作。
他就像一尊被時光遺棄的石像,唯有那微微佝僂的背脊,在陳恪銳利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幾不可察的、持續不斷的輕顫!
這細微的顫抖,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陳恪心中所有的不安!
那份不妙的感覺,攀升到了頂點!皇帝,在發抖!這絕不是尋常的召見解悶!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如同鉛塊般沉重地流淌。
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沉水香的青煙筆直上升,在接近藻井處才無聲散開。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陳恪幾乎以為皇帝已入定。
一個乾澀、嘶啞、仿佛從喉管深處強行擠出來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景王……”嘉靖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磨損感,“……薨了。”
“薨了”!
兩個字,如同兩道撕裂天穹的紫電狂雷,毫無征兆地狠狠劈在陳恪的心湖之上!瞬間激起千重巨浪!
景王死了?那個正值壯年的景王朱載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