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密雲城吞噬。
陳恪並未隨最後撤離的軍民湧向京城方向,他勒轉馬頭,夜照玉獅子似乎通曉主人心意,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馱著他悄無聲息地拐上一條隱秘的山路。
馬蹄踏在崎嶇的石徑上,發出清脆而孤寂的回響。
寒風凜冽,卷著硝煙和血腥的餘燼,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陳恪的心,卻比這寒風更冷,也更沉。
他一路向上,直至抵達這座俯瞰密雲全境的峰頂。
山巔風更大,吹得他戰袍獵獵作響。
他勒馬佇立,極目遠眺。
腳下的密雲城,在濃重的夜色和未散的煙塵中,隻剩下一片模糊的輪廓,仿佛蟄伏在深淵邊緣的困獸。
燈火稀疏,遠不及城外韃靼大營連綿篝火的聲勢。在陳恪此刻的位置看去,它渺小得如同一枚投入墨池的棋子,微不足道。
然而,正是這枚渺小的棋子,剛剛吞噬了數千忠魂。
城頭零星的火光閃爍,如同風中殘燭。
借著微弱的光線和遠處韃靼營火的映照,陳恪能看到一些微小如蟻的身影在城牆殘破的輪廓上移動、跳躍、碰撞。
太遠了,聽不見金鐵交鳴,聽不見怒吼與慘叫。
隻有一片無聲的、殘酷的默劇。
但他知道那裡正發生著什麼。
石鎮嶽,那位花白須發、臂膀帶傷的老將,正帶著他僅存的三百餘傷痕累累的老卒,用殘軀和斷刃,在每一個尚能立足的垛口、在每一處斷壁殘垣之後,與如潮水般湧入的韃靼人進行著最後的、毫無懸念的搏殺。
陳恪的視力極佳,他能看到城頭那片代表守軍的、模糊的暗色區域,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塊,正在以一種緩慢卻無可逆轉的速度縮小、融化。
每一次閃爍的火光短暫映亮城頭,似乎都能看到幾個身影倒下,再也站不起來。
沒有潰散,沒有退縮。
從這上帝視角般的距離看去,那三百老卒的抵抗,如同撲火的飛蛾,悲壯得令人窒息。
他們明知是死,卻寸步不讓,用生命和熱血在踐行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誓言,也踐行著對陳恪最後的承諾——為撤離的軍民爭取每一息時間。
陳恪的拳頭在袖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
他胸腔裡翻湧的,是巨大的悲慟,更是難以言喻的敬意。
石鎮嶽,這位在幾天前他還視為“地方守將”、甚至因其擅開城門而欲斬之的將領,在此刻,其形象在他心中變得無比高大、無比清晰。
他知道,後世煌煌史書之上,或許隻會留下冰冷的一筆:“嘉靖三十三年冬,韃靼犯密雲,遊擊將軍石鎮嶽率部死守,城破,殉國。”
寥寥數語,便道儘了一個人的一生,一段慘烈的過往。
可誰能知曉,在那冰冷的文字背後,是一個怎樣赤誠的靈魂?
是怎樣的信念支撐著他在絕境中挺拔如鬆?是怎樣的愛,讓他甘願將這座城、連同自己的性命,一同燃儘,隻為點亮他人一線生機?
史官的筆,描不出那花白胡須上凝結的血塊,畫不出那嘶啞卻力貫城頭的吼聲,更寫不儘一個老將麵對必死之局時,眼中那份坦蕩與無悔的光芒。
任何時代的偉大變革與存續,都建立在無數這樣的血肉基石之上。
他們或許名不見經傳,或許功業不顯,但他們以生命點燃的星火,才真正照亮了黑暗,維係著文明的微光。
陳恪深吸一口帶著高山寒意的空氣,仿佛要將那份沉甸甸的悲壯刻入骨髓。
就在這時,他模糊的視線裡,看到大片大片的黑影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湧入了密雲城內。
城頭那些零星抵抗的暗色光點,如同被巨浪吞沒的螢火,徹底熄滅了。
最後一絲微光,徹底消失。
密雲,淪陷。
石鎮嶽將軍,與他麾下三百老卒,儘數消亡。
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
天地間隻剩下無邊的死寂,和遠處韃靼營地勝利的喧囂遙遙傳來,更顯諷刺。
此戰,密雲守軍及陳恪帶來的四千京營精銳,最終隻撤出兩千餘傷殘疲憊之師,付出了超過四千人傷亡的慘重代價。
而城下堆積如山的韃靼屍體,以及他們今日不顧一切的瘋狂猛攻,也昭示著對方付出了近萬人的巨大損失。
數字是冰冷的,血卻是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