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薊遼總督府
正午的陽光透過高窗,落在鋪著厚厚絨毯的總督府地麵上,卻驅不散彌漫其中的凝重寒意。
薊遼總督王忬端坐在案幾後,身姿挺拔,但眉宇間凝結的沉鬱,卻比窗外嚴冬的霜雪更甚。
他手中捏著一份塘報,目光久久停留在“密雲城破”、“火光衝天”、“靖海伯陳恪不知所蹤”幾行字上。
案頭,還堆疊著數份來自兵部的急遞、各鎮哨探的密報,以及京中同僚隱晦的私信。
無一例外,都在催促、暗示、甚至隱隱施壓,要求他這位手握重兵的薊遼總督“速速勤王”。
王忬放下塘報,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這歎息並非畏懼,而是浸淫邊關數十載沉澱下的沉重與無奈。
勤王?談何容易!
他緩緩起身,踱步到懸掛的巨大薊遼輿圖前。
手指劃過蜿蜒的長城、星羅棋布的堡寨、以及標注著各部族勢力範圍的廣袤草原。
他按兵不動的原因有三。
其一,戍邊之責,重於泰山。薊遼防線,拱衛京畿東北門戶,直麵朵顏三衛、土蠻等部,牽一發而動全身。若他貿然率主力西進勤王,導致防線空虛,被草原上的餓狼窺見破綻,乘虛而入,那才是真正的塌天大禍!失土之責,他王忬擔不起,大明更承受不起!屆時,就算解了京畿一時之圍,他王忬也必成千古罪人。
其二,禍起宣大,責在楊順。楊順那廝,身為宣大總督,禦敵無方,守土失職,致使虜酋長驅直入,釀成今日大禍!此乃嚴黨之過,朝廷自有公論。他王忬若此時貿然出擊,勝了,功勞未必能占,敗了,或損失過重,則難免被楊順及其背後勢力攀咬,落個“擅啟邊釁”、“浪戰損兵”的罪名,為他人做嫁衣,替人背黑鍋!官場傾軋,他見得太多。
其三,敵情不明,主將無蹤。塘報紛亂,真偽難辨。韃靼主力究竟在何處?是盤踞密雲,還是已深入京畿腹地?靖海伯陳恪,這位名義上“總督密雲軍務”的欽差,是生是死?下落何方?他若貿然出兵,該向何處?與誰呼應?若無明確方略,無異於盲人瞎馬,夜臨深池!他王忬不打無把握之仗,更不願讓麾下兒郎白白送死。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八個字,是無數大明官員在宦海沉浮中領悟的“保身之道”,也是維係龐大帝國機器在常態下運轉的潤滑劑。
王忬並非庸碌之輩,他深知“實用”二字的分量。
穩守薊遼,確保東北門戶不失,便是他此刻對大明最大的“實用”。
“督帥,”一名親信幕僚輕步入內,低聲稟報,“宣大那邊……楊總督的兵馬,已有數營拔寨,正緩緩向京畿方向靠攏。看旗號,似是……楊總督親自督軍。”
王忬發出一聲耐人尋味的冷笑,楊順?現在知道著急了?怕是做給朝廷看,想將功折罪吧?
他揮揮手:“知道了。嚴密監視宣大方向動向,一有異動,即刻來報。”
楊順動與不動,與他何乾?他隻管好自己的薊遼。
幕僚應聲退下。
總督府內重歸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王忬重新坐回案前,拿起另一份關於朵顏部近期異動的密報,眉頭緊鎖。
這才是他真正的心腹之患。
京畿的亂局,遠在天邊;眼前的刀鋒,卻近在咫尺。
就在此時——
“報——!”一名親兵統領幾乎是撞開暖閣大門,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與驚異,“稟督帥!轅門外……轅門外來了一隊人馬!為首者……為首者自稱……靖海伯陳恪!求見督帥!”
“什麼?!”王忬猛地抬頭,眼中精光爆射,霍然起身!手中的密報“啪”地一聲掉落在案幾上。
陳恪?!靖海伯陳恪?!
他不是在密雲城破時“不知所蹤”,甚至傳言殉國了嗎?怎會……怎會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薊州總督府轅門之外?!
這怎麼可能?!從密雲到薊州,中間隔著韃靼大軍活動的區域,還有宣大楊順的地盤!他是如何繞過重重封鎖,避開所有耳目,抵達此地的?!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驚愕、警惕與一絲不祥預感的寒流,瞬間席卷了王忬全身。
這位傳奇的靖海伯,以弱冠之年驟登高位,聖眷優渥,行事卻每每出人意表,甚至帶著幾分“孤臣”的狠厲。
蘇州練兵、漕糧改銀、火藥局改製、乃至此番密雲血戰……哪一樁不是攪動風雲,樹敵無數?
他此刻不去京城複命,不去尋皇帝庇護,卻偏偏出現在自己這遠離漩渦中心的薊遼總督府?
無事不登三寶殿!而且,絕非好事!
王忬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沉聲道:“開中門!本督……親迎!”
無論吉凶,這位手持聖旨、欽命督師的靖海伯親臨,他王忬都不敢有絲毫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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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府轅門大開,王忬身著常服,快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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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看到門外那隊人馬時,瞳孔再次不受控製地收縮。
陳恪端坐於一匹神駿異常、卻難掩疲憊的白馬之上。
他褪去了蟒袍,隻一身半舊的玄色勁裝,外罩破損的鎖子甲,甲葉上布滿刀痕箭孔,沾染著早已乾涸的暗褐色血汙與煙塵。
年輕的麵龐上帶著長途奔襲的疲憊,嘴唇乾裂,眼窩深陷,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
他身後,是數十騎親兵,個個風塵仆仆,甲胄殘破,人人帶傷,卻依舊挺直脊梁,眼神中帶著一種百戰餘生的煞氣與疲憊。
為首兩人,一人身形魁梧如鐵塔,沉默如山;另一人麵容冷峻,眼神如鷹,正是王忬略有耳聞的陳恪心腹阿大與錦衣衛僉事趙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