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微微頷首,轉身便消失在回廊的陰影中,步履快得與他方才引路時的從容判若兩人。
陳恪立在原地,望著那燈火通明的精舍方向,一絲微妙的漣漪在心頭漾開。
馮保此時身為司禮監秉筆,事務纏身是常理,但為何偏偏是他親自來傳召,又為何在這精舍門口“恰好”有急務脫身?
這不是巧合。
陳恪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
嘉靖帝這是在借馮保之身,向他傳遞一個無聲的信號:馮保親自來,是“禮”,是“重”;門口“恰好”脫身,是“信”,是“便”。
皇帝深知陳恪與馮保的交好,更知道這交好在皇帝麵前是過了明路的。
派馮保來,本身就帶著幾分“自己人”的親近意味。
想通了這一層,陳恪原本因“飯點被召”而繃緊的神經徹底鬆弛下來。
腳步愈發從容,甚至帶上了幾分回家般的熟稔。
西苑的侍衛、灑掃的太監,見了陳恪這張時常出入的麵孔,早已熟稔。守衛宮門的錦衣校尉微微抱拳,低聲道:“伯爺。”陳恪頷首回應,腳步不停。
幾個當值的小太監更是遠遠便躬身避讓,臉上堆著恭敬的笑,陳恪亦不避嫌,略一點頭算是招呼。
這“回家”般的熟稔落在有心人眼裡或許紮眼,但嘉靖既未出言敲打,那便是默許。
陳恪深知,他與這些人的交情,不過是用常樂備下的“潤手銀”維係著最基礎的“情麵”,並無半點逾越的私密勾連。
這份分寸,天子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睛,早已看得分明。
既然皇帝陛下都默許了,他陳恪又何懼人言?
精舍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虛掩著,暖意與沉水香的獨特氣息絲絲縷縷地透出來。
黃錦那張彌勒佛似的笑臉果然出現在門後,看到陳恪,他似乎鬆了半口氣,卻又帶上了慣常的殷勤與一絲恰到好處的催促:
“哎喲我的靖海伯爺!您可算到了!怎麼還這般悠哉遊哉的?皇爺在裡麵都念叨您兩回了!”他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側身讓開通道,“快快快,裡麵請!”
陳恪對黃錦這浮誇的表演早已免疫,麵上隻做恭敬狀:“有勞公公通稟。”心道:念叨我?怕是還在琢磨怎麼讓那些青詞能入他的法眼吧?
他隨著黃錦踏入精舍暖閣。濃鬱的暖意瞬間包裹上來,與外間的寒冷涇渭分明。
厚重的織錦地毯吸儘了足音,唯有暖籠裡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禦座之上,嘉靖帝朱厚熜身著素白雲紋道袍,並未如往常般閉目養神或打坐。
他斜倚著錦緞引枕,手中撚著那串溫潤的玉圭,目光卻落在攤在膝上的幾頁箋紙上。
他看得似乎很專注,眉頭微蹙,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默念上麵的詞句。
案頭還散落著好幾份類似的箋紙,顯然都是今日翰林們的“大作”。
陳恪甚至能嗅到空氣中一絲淡淡的、新墨特有的氣息,混合著沉水香,顯得格外“文雅”。
黃錦趨前一步,正要開口通稟。
嘉靖帝卻仿佛渾然未覺,依舊沉浸在那幾頁青詞裡,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撚動玉圭的手指停頓,眉頭鎖得更緊了些,似乎對某個詞句頗為不滿,口中無聲的默念也停了下來。
陳恪心知肚明,這是“故意沒注意到”。
他毫不猶豫,走到禦階前幾步遠的地方,撩起緋色蟒袍的下擺,雙膝一曲,便無聲地跪伏在厚厚的地毯上。
額頭觸地,動作流暢而恭敬,沒有半分遲疑。
暖閣內一時陷入奇異的寂靜。
隻有炭火的輕響,以及嘉靖帝手中玉圭與指尖偶爾摩擦發出的、幾不可聞的溫潤聲響。
皇帝在看青詞,神情專注,仿佛膝下的世界與他無關。
臣子伏地恭候,姿態謙卑,仿佛隻是這精舍裡一件無聲的擺設。
沉水香的青煙嫋嫋升騰,在兩人之間拉出一道朦朧的、卻又無比清晰的界限。
空氣凝滯,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漫長。
陳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平穩的呼吸,以及地毯下金磚透過厚絨傳來的、恒久而冰冷的觸感。
他垂著眼,目光落在眼前地毯繁複的雲紋上,心中一片澄澈。
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對話。
嘉靖在用這種方式,無聲地確認著某種秩序,重申著那至高無上的威權。
而陳恪,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安靜地扮演好“臣子”的角色,直到那目光終於願意落在他身上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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