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海瑞這封奏疏,卻像一隻不識趣、不吉利的烏鴉,聒噪地將他刻意忽略的、血淋淋的現實,再次狠狠地叼到他眼前,幾乎要砸在他的臉上,逼著他去看,去承認,去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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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讓嘉靖帝感到一種被深深冒犯、乃至慍怒的是——海瑞那字裡行間透露出的語氣!那種姿態!
那仿佛不是在向君王陳情,不是在奏報公務,而是在……指點江山!
是在教他這位九五之尊、代天巡狩的皇帝,該如何治理他的天下?!
仿佛他海瑞才是洞悉一切、手握真理的聖人,而皇帝反倒成了需要被啟蒙、被教導的對象!
“應如何如何”、“當如何如何”、“懇請陛下務必如何如何”……
放肆!狂妄!不知死活!
朕需要你一個六品主事來教朕做事?!來指點朕的江山?!
朕能給你欽差關防,讓你去陝西賑災,已是看了陳恪力薦的麵子,是天大的恩典!
破格的提拔!你不知感恩戴德,反而攜功自傲,回來對朕的江山、朕的百官指手畫腳,妄加評議?!
誰給你的膽子?!是誰在背後給你撐腰?!
一股無名之火,幽暗而冰冷,在嘉靖帝心底最深處猛地竄起,並不熾烈張揚,卻陰毒持久,默默地灼燒著他那身為帝王的驕傲、尊嚴與那不容絲毫質疑的權威。
他猛地將奏疏合上,發出“啪”的一聲重響,在寂靜的精舍內如同驚雷般炸開。
侍立在陰影中,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黃錦,身體幾不可察地猛地一顫,迅速將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脖領子裡,呼吸都屏住了。
嘉靖帝閉上眼,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製著什麼,隨即又歸於一種死寂的平靜。隻是那撚動著溫潤玉圭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透露出其主人內心遠非表麵那般波瀾不驚。
不能發作。
嘉靖帝的理智在冰冷地提醒自己。
海瑞所言,皆是事實,且冠冕堂皇,占儘了“忠君愛國”、“體恤災民”的大義名分。
言辭雖激,卻無一句公然忤逆。
若因此發作懲處,豈非正落人口實,坐實了自己是“昏君”,聽不進逆耳忠言?
清流物議,史筆如鐵,他不得不有所顧忌。
更何況,海瑞如今在清流和民間,已有清名,動他,代價太大,政治風險極高,得不償失。
但讓他采納海瑞之言,掀起一場整頓吏治的風暴?
絕無可能!想都彆想!
那意味著要將自己已經默認、甚至賴以維持統治的官僚體係再次攪個天翻地覆,意味著無窮無儘的麻煩、爭鬥、風險和不可預知的後果。
他如今隻求清淨,隻求穩定,隻求煉丹修道,延年益壽,隻求這江山不出大亂子即可。
任何可能打破現有平衡的事情,他都深惡痛絕。
沉默。
精舍內陷入了長時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嘉靖帝才緩緩睜開眼,目光深不見底,看不出絲毫情緒。
他的聲音平淡得出奇,甚至帶著一絲刻意表現出來的慵懶與漠然,對黃錦道:“海瑞此疏,朕覽過了。知道了。留中吧。”
“留中”二字,輕飄飄地從他口中吐出,卻如同最冰冷的判決,瞬間將那封凝聚了海瑞心血、承載著陝西災民血淚與最後期望的奏疏,打入了黑暗的深淵。
它不會被下發部議,不會被公開討論,不會產生任何實際的效力,甚至不會在官方記錄中留下任何回響。
它就像一顆投入萬丈深淵的石子,甚至連落底的回聲都無人聽聞,便徹底沉沒,被遺忘在堆積如山的、象征著帝國無數被擱置的難題與野心的故紙堆中。
黃錦心中了然,甚至暗暗鬆了口氣,連忙恭敬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那奏疏收起,放入一旁專門盛放“留中”文書的金絲楠木匣中。
那雕刻精美的匣子裡麵,已經躺了不知多少份類似命運的奏疏,它們都曾承載著某人的熱血、某地的疾苦、某項革新的藍圖,最終卻都化為了冰冷的沉默與塵埃。
嘉靖帝重新閉上眼,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極其疲憊地揮了揮手,連那玉圭都懶得撚了。
黃錦會意,無聲地指揮著小火者們熄滅了多餘的燭火,隻留下雲床旁一盞昏暗的長明燈,映照著皇帝那張晦明晦暗、看不出喜怒的臉龐,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精舍,輕輕合上了那扇沉重的隔扇門。
精舍內重歸寂靜,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海瑞的呐喊,陝西的瘡痍,帝國的積弊,士子的熱血,百姓的哀嚎……所有這一切,終究未能穿透這西苑精舍的重重帷幕,未能觸動那高踞於九天之上、一心隻向蓬萊的帝王心弦。
一切掙紮,一切諍言,似乎都在那一聲“留中”之下,化為了徒勞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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