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趙貞吉的官靴急促地踏過海瑞家門前坑窪不平的土路,濺起些許泥濘。
他身後跟著兩名氣喘籲籲的隨從,一行人全然失了平日部堂高官的雍容氣度。
那扇簡陋的木門甚至未曾閂緊,趙貞吉心焦如焚,也顧不得什麼“禮賢下士”的虛文,徑直推開便闖了進去。
院內景象比他想象的更為清寒。
院牆低矮,牆角堆著些劈好的柴火,一口老井旁放著木桶,一切都透著主人生活的拮據與刻板的規律性。
正堂的門開著,一眼便能望見其中景象。
海瑞,正端坐在一張看得出年頭的舊木椅上,身穿一絲不苟的六品官服頭戴烏紗,麵容清臒而肅穆,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來,正靜候於此。
趙貞吉一路疾奔,氣息尚未喘勻,官袍下擺甚至沾了些許奔波時的汙漬。
他此刻哪還有心思寒暄客套?
那雙因焦慮而微微發紅的眼睛直勾勾盯住海瑞,所有的心焦火燎、屈辱憤懣,最終隻化為一隻伸出的、微微顫抖的手,以及從牙縫裡擠出的、短促至極的兩個字:
“賀表!”
他甚至來不及質問海瑞為何遲遲不交,為何躲在家中,所有言語在極致的緊迫感前都顯得多餘且浪費時間。
海瑞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潭。
他並未因部堂的失態而有絲毫動容,也沒有即刻回應,隻是緩緩站起身,動作沉穩得與趙貞吉的匆忙形成鮮明對比。
他轉身,從身後那張漆色剝落的舊案上,取過一物。
那是一個錦盒。
與這家徒四壁的寒酸環境格格不入的是,這錦盒竟異常華美。
乃是以質地細密的紫檀木製成,邊緣包裹著暗金色的如意雲紋銅件,盒麵光滑如鏡,隱約能照出人影,顯然是精心打造的上等貨色。
趙貞吉一見此盒,緊繃的心弦下意識便是一鬆,甚至掠過一絲荒謬的欣慰——這海剛峰,總算知道輕重一回了!
定是他也深知此事關乎聖顏、關乎前程,故特意尋了如此華貴的盒子來盛裝賀表,以示鄭重!
看來他並非完全不通世事,隻是平日故作清高罷了!
然而,趙貞吉絕不會想到,海瑞選擇如此華貴錦盒的真正原因,並非為了“鄭重”或“討好”。
海瑞一生清貧,自奉極儉,家中絕無此類奢華之物。
這錦盒,乃是他昨日特意繞遠路,避開常去的店鋪,於城南一不起眼的當鋪中,幾乎當掉了身上僅值錢的一枚祖傳玉佩,才匆匆購得。
他並非貪圖其美觀,而是深知,唯有如此堅固、難以輕易損毀且帶有鎖扣的盒子,才能確保這份“賀表”在送達禦前之前,不會被任何中間環節——無論是急於查看內容的趙貞吉,還是可能好奇的司禮監小太監——有機會擅自拆開。
他要確保,這份“賀表”,必須原封不動地、由皇帝親手第一個打開!
海瑞雙手將錦盒奉上,動作恭敬,卻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沉凝力量。
趙貞吉幾乎是劈手奪過,指尖觸及那冰涼光滑的紫檀木麵,心中大石終於落地。
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更讓他確信內裡賀表定然書寫工整、用料講究。
“哼!”他再沒多看海瑞一眼,也無半句廢話,鼻腔裡溢出一聲混合著不滿與如釋重負的短音,緊緊抱著錦盒,轉身便走,步伐甚至比來時更為匆忙。
馬蹄聲再次急促響起,迅速遠離了這座寂靜的小院。
海瑞獨立於寒酸的正堂之中,目光透過敞開的門,望著趙貞吉消失的方向,良久,緩緩閉上了眼睛,如同一位即將走向祭壇的祭司,平靜中蘊含著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