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中的身形劇烈地一晃,仿佛被無形的巨力擊中。
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再也無法維持平穩,因極致的憤怒和某種被徹底戳穿的心虛而微微發顫,甚至帶上了尖利的尾音:“狂悖!無稽之談!照你所說,滿朝文武,皆是無能逢迎之輩?四海九州,竟無一人是忠臣?獨你海瑞一人是忠臣?是良臣?!”
麵對這近乎咆哮的、混淆視聽的質問,海瑞迎著他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殺意凜然的目光,緩緩地、極其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臉上的激動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殉道般的平靜。
“罪臣…”他停頓了片刻,仿佛要積蓄最後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如同將一顆赤誠的心捧出,置於這昏暗的油燈下:
“罪臣,從未敢以忠臣、良臣自居。”
牢內死寂,唯有他接下來的話語,擲地有聲:
“罪臣,隻是一個…直臣。”
“直臣?”風帽下的人仿佛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中,終於按捺不住,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踩入了油燈光暈的邊緣,曳撒的下擺拂過冰冷的地麵。
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冰冷徹骨,帶著一種被徹底冒犯的狂怒:“好一個直臣!一個無君無父、誹謗聖躬、動搖國本的直臣?!天下有你這等將君父置於爐火上炙烤的直臣嗎?!”
“無君無父…”
聽到這四個字,海瑞一直挺直如鬆的身軀猛地一顫,如同被利箭洞穿心臟!
一直平靜的麵容瞬間血色儘褪,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
他眼眶驟然紅了,一層水光迅速彌漫,卻被他死死忍住,硬生生不讓那淚水滑落。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因巨大的痛苦和激動而沙啞異常,卻蘊含著前所未有的、足以撼動金石的情感力量:
“閣下可知…這四字,於罪臣而言,重於千鈞,痛逾刀割!”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用儘全身的力氣,才能將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話呐喊出來:
“罪臣…自幼失怙,是家母一人,以弱質之身,課臣讀書,教臣明理。她常撫臣頭言道:‘瑞兒,你雖無父,然既讀聖賢書,食君之祿,君…便是爾父!事君當如事父,當以忠孝,當以誠直,見父有過,當婉言勸諫,若父不察,則當泣血以爭,豈可阿諛順旨,陷父於不義?’”
說到此處,他的聲音已帶上了明顯的哽咽,卻依舊努力維持著清晰:
“陛下,便是罪臣心中的君父!”
他猛地抬起頭,淚光在眼中閃爍,目光卻熾熱得如同燃燒的星辰,直射向那陰影中僵硬的身影:
“正因視君如父,罪臣才不能眼看君父沉迷方術,耗儘家國元氣!正因視君如父,罪臣才不能坐視君父被群小蒙蔽,壞了大明江山!正因視君如父,罪臣才不惜此身,不惜此命,也要上此一疏,盼能以血淚之聲,驚醒君父!”
最後幾句話,他幾乎是嘶吼而出,聲淚俱下,卻依舊昂著頭顱,那目光中的痛苦、赤誠與決絕,仿佛凝聚了人間所有的忠義與悲愴,能灼穿鐵石,能照徹幽冥!
“罪臣此舉,非為求名,非為求死,實為…求生!為陛下求社稷永固之生!為天下蒼生求太平康寧之生!更是為…全臣心中那份‘視君如父’的忠孝之道啊!”
他用儘最後的力氣,發出那錐心刺骨的叩問:
“然而陛下可曾想過,罪臣此心,又何止罪臣一人之心?!這天下億萬生民,哪一個不盼著君父如日月高懸,朗照乾坤?哪一個不盼著君父如甘霖普降,澤被蒼生?可他們……他們與罪臣何異?!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雖有君而無父可依,雖有官而如盜臨門!兩京一十三省的百姓,在那些自稱‘父母官’的胥吏豪強眼中,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哀嚎遍野卻上達無門!
陛下深居九重,可知那魚肉之苦?可知那刀俎之利?!君父——知否?!”
話音落下,牢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曳,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映照著海瑞淚流滿麵卻依舊倔強昂起的臉龐,以及那陰影中徹底僵立、如遭雷擊的身影。
嘉靖皇帝——那隱藏在風帽下的真容,此刻想必已是血色儘褪,蒼白如紙。
他死死地盯著海瑞,風帽的陰影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那垂在袖外的手指,在無法控製地顫抖著。
他想厲聲嗬斥,想咆哮,想立刻下令將眼前這個將他批得體無完膚、卻又將一顆赤誠之心捧到他麵前的“逆臣”拖出去千刀萬剮剮!
但他發現自己的喉嚨如同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竟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
海瑞那混合著血淚的控訴與表白,那“視君如父”的終極信念,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海嘯,狠狠衝垮了他心中那堵由權力、猜忌、自欺和憤怒構築的堤壩。
良久,良久。
嘉靖猛地轉過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幾乎是以一種踉蹌的姿態,一言不發地疾步衝向牢門,深色的曳撒在昏黃光線下劃出一道倉皇的弧線。
“砰——!”
厚重的牢門在他身後被重重摔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鐵鎖哢噠落下,徹底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牢內,油燈的光芒似乎也隨之猛地暗了一下。
海瑞頹然坐下,緊繃的脊梁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
他一直強忍的淚水,此刻終於無聲地、洶湧地滑過他清臒而堅毅的麵龐,滴落在冰冷的枷鎖與灰暗的囚服之上。
詔獄深處重歸死寂,唯有那盞豆大的油燈,依舊在頑強地燃燒著,映照著這方寸之間,一場驚心動魄的靈魂撞擊後,留下的無儘蒼涼與餘響。
喜歡嚴黨清流之間的第三種活法請大家收藏:()嚴黨清流之間的第三種活法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