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三月,蘇州。
春日的太湖煙波浩渺,潤澤的東風拂過閶門內外鱗次櫛比的商鋪、碼頭,帶來了暖意,也悄然送來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息。
靖海伯、南京兵部左侍郎陳恪將巡視蘇州並考察口岸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官府的正式行文,以及商幫之間無孔不入的耳目,早已將這份“山雨欲來”的預感,播撒到了蘇州城的每一個角落。
與數年前陳恪任蘇州知府時相比,如今的蘇州商界,已是另一番光景。
昔日盤踞頭把交椅、氣焰熏天卻與倭寇有染的蘇家,早已在陳恪的雷霆手段和後續清算中煙消雲散,家產抄沒,族人星散,隻餘下坊間茶餘飯後幾聲唏噓與警示。
曾經的“八大商”重新洗牌,補上了新的麵孔,但昔日蘇家的下場,深深烙在每個幸存巨賈的心頭。
這位年輕的伯爺,在蘇州士民口中是抗倭英雄,是帶來“蘇州大捷”的守護神。
但在這些家資巨萬、消息靈通的商界巨擘眼中,陳恪的形象則複雜得多,他既是能帶來秩序的強權人物,更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手段狠辣、且對商人階層似乎並無太多好感的“閻羅”。
他此番以欽命開海之權柄重臨蘇州,究竟是福是禍?
新任蘇州知府王重光,年方四十,正是年富力強、渴望政績之時。
他並非陳恪舊部,也非嚴、徐任何一黨的核心,能得此富庶之地,靠的是考評優異和朝中些許背景。
接到陳恪的行文和南京方麵的風聲後,他心中盤算的與那些商人截然不同。
陳恪的到來,隻要不在他的地盤上掀起大獄,那就是天賜的機遇!
市舶司若成,蘇州憑借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工商業基礎,必是首當其衝的受益者。
港口繁榮帶來的就業、乃至整個城市的地位提升,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政績。
因此,他對陳恪的接待,是真心實意的重視,甚至帶著幾分對實乾派能臣的敬重。
接風宴設在了蘇州知府衙門的花廳,既不失體麵,又避免了過分的奢華惹人注目——王重光深知陳恪不喜浮華。
受邀作陪的,便是如今蘇州商界最有分量的七位家主,以及幾位本地的耆老名流。
宴會當晚,華燈初上。
陳恪如期而至,依舊是一身緋色官袍,神色平靜,看不出長途跋涉的疲憊,也看不出新官上任的銳氣。
王重光率眾迎出二門,態度恭謹而不失一方主官的從容。
“下官蘇州知府王重光,恭迎伯爺蒞臨蘇州!”王重光躬身行禮,語氣誠懇。
“王知府不必多禮,叨擾了。”陳恪微微頷首,目光與王重光一觸即分,隨即落在他身後那幾位衣著錦繡、神色各異的商賈臉上,隻是極快地掠過,便恢複了常態。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表麵一派和諧。
王重光作為東道主,妙語連珠,既介紹了蘇州近年來的民生民情,也不著痕跡地捧了陳恪當年的抗倭功績。
幾位商界領袖則輪番敬酒,言辭謙卑,極儘恭維,將那份謹慎和戒備,包裹在熱情的笑容之下。
酒過三巡,陳恪放下酒杯,環視眾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本官此番奉皇命南下,總督開海事宜,首重東南。蘇州乃江南重鎮,物阜民豐,水道通達,未來開埠通商,蘇州地位舉足輕重。”
他頓了頓,看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方才繼續道:“本官此行,主要是實地勘察沿江沿海口岸情勢,為朝廷決策提供依據。在蘇州不會久留,日後各項具體章程,還需與王知府及各位地方賢達多多商議。屆時,免不了要倚重各位,鼎力相助。”
這番話,說得客氣,甚至帶了幾分“商量”的意味,與他昔日任知府時的強硬風格似乎有所不同。尤其強調了“不會久留”,仿佛是在給在場眾人吃一顆定心丸:我並非來此常駐,也非特意來找麻煩。
底下眾人聞言,不管內心如何作想,麵上自然是頻頻點頭,紛紛應和:
“部堂大人言重了!”
“此乃利國利民之大好事,我等自當儘力!”
“但有所命,敢不效勞?”
“一定一定!”
氣氛似乎更加熱絡了幾分。
然而,在這些應酬之聲背後,商賈們心中的算盤卻撥得飛快。
他們聽得懂弦外之音。
陳恪是帶著明確目標來的,開海之事勢在必行。他今日的客氣,不過是先禮後樂。
那句“鼎力相助”,恐怕最終還是要落在“捐輸”二字上。
他們早已得了背後靠山或同盟的暗示:對此人,麵上要熱情禮貌,小事可順著,但涉及核心利益,尤其是要大把掏銀子的事,務必設法拖延、阻撓,絕不能讓他輕易如願。
他陳恪再厲害,終究要講王法,要顧及地方穩定,總不能明目張膽地強取豪奪。
整個宴席上,最輕鬆的恐怕就是王重光了。
他樂見陳恪與商家們保持這種表麵的和諧,隻要不起衝突,能將開海之事推動下去,於他而言便是百利而無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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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主動舉杯,祝願陳恪考察順利,早日定下口岸,為蘇州帶來新的氣象。
宴席終了,陳恪在王重光的恭送下先行離去。
留下的七位商界巨擘,卻並未立刻各回各家,而是心照不宣地聚集到了城中一處不顯山露水的私人園林的書房內。
門窗緊閉,燭火搖曳。方才宴席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為首的李家家主,也是如今蘇州商界的領頭羊,一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的老者,緩緩撥動著手中的茶盞蓋碗,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旁邊一位身材微胖的綢緞商接口,語氣帶著憂懼:“這位陳閻王的名頭,可不是白叫的。當年蘇家何等勢大,說倒就倒了。他這次來,說是開海,我看……未必不是看上了我們這幾家的錢袋子。”
另一人壓低聲音,虛指了一下北方的方向,道:“上麵的意思很明確,讓我們儘可能的拖,尤其是捐輸方麵。他陳恪固然聖眷正隆,手段厲害,但總不能無視各方牽扯,強行攤派吧?隻要我們擰成一股繩,據理力爭,他也難施拳腳。”
這話引起了多數人的附和。
他們根基深厚,與朝中、地方官員盤根錯節,自信隻要團結一致,足以應對任何刮地皮的行為。
然而,在這看似一致的氛圍中,坐在末位的兩位家主——主要經營海外稀罕物和漕運相關生意的周家和錢家,卻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他們的實力在七家中相對靠後,平日沒少受前麵幾家巨頭的傾軋和排擠。
開海之事,對他們而言,或許正是一個打破現有格局、尋求新機遇的契機。
若能傍上陳恪這棵大樹,未必不能趁勢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