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台議事的銅鐘剛剛敲過四下,渾厚的餘音還在殿宇間回蕩。杜預將最後一卷竹簡仔細捆好,放入青布囊中。夕陽的餘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青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如同他此刻複雜的心緒。
"元凱留步。"
一道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驚醒了沉思中的杜預。他轉身望去,隻見尚書仆射夏侯玄正立在朱漆廊柱旁。這位以風姿俊朗聞名朝野的貴公子,今日一反常態地穿著素色深衣,腰間隻懸著一方羊脂白玉,卻愈發襯得他氣度高華,如謫仙臨凡。
"泰初公。"杜預恭敬行禮,寬大的衣袖垂落在地。他心中暗自詫異,自己與夏侯玄雖同在行台任職,平日裡除了公務往來,幾乎從無私下交集。
夏侯玄緩步走近,杜預這才注意到他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素來一絲不苟的發髻也略顯鬆散,顯然這幾日未曾休息好。更令杜預驚訝的是,夏侯玄身上竟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與往日熏染的蘭麝之氣大不相同。
"昨日行台大賞,我見你神色有異。"夏侯玄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像是刻意控製著音量,"可是對尚書令的處置有所疑慮?"
杜預心頭猛地一跳。昨日曹璟以"安定軍心"為由,重賞了從蜀地撤回的將士,卻對那隨曹爽征蜀戰死的五萬將士隻字不提。當時他站在朝堂角落,確實難以掩飾內心的震驚與不解——那些戰死的士卒,難道就不是大魏的子民嗎?他們的家人,就不配得到一句交代嗎?
"下官不敢。"杜預低頭答道,目光落在自己官靴的雲紋上。他能感覺到夏侯玄的視線正落在自己頭頂,仿佛能穿透他的偽裝,直窺內心。
夏侯玄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裡帶著幾分了然,又似有幾分自嘲:"長安新開了家酒肆,據說西域來的葡萄酒甚是醇厚。元凱可願同往?"
不等杜預回答,夏侯玄已轉身向外走去,素色深衣在暮光中劃出一道飄逸的弧線。杜預怔了一瞬,隨即快步跟上。
醉仙樓的金字招牌在夕陽下泛著暗紅色的光,三層木樓的飛簷翹角上蹲著幾隻石雕的瑞獸,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猙獰。酒肆門口掛著兩盞大紅燈籠,被晚風吹得輕輕搖晃,在地上投下飄忽不定的光影。
杜預跟著夏侯玄剛踏入門檻,撲麵而來的熱浪中就混雜著酒香、肉香和脂粉香。跑堂的小二眼尖,見二人身著官服,立即扯著嗓子朝樓上喊道:"貴客兩位——雅間伺候!"
掌櫃的聞聲從櫃台後轉出,是個五十來歲的精瘦男子,留著兩撇八字胡。他眯著眼打量了二人一番,突然臉色大變,慌忙上前行禮:"哎呀呀,這不是夏侯仆射嗎?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快請上座!"
二樓雅間臨街而設,推開雕花木窗,整個西市的繁華儘收眼底。街道上人流如織,胡商牽著駱駝緩緩走過,駝鈴叮當作響。賣糖人的小販高聲吆喝,幾個孩童圍在旁邊咽著口水。遠處傳來馬蹄聲,一隊巡邏的士兵踏著整齊的步伐穿過街市,百姓紛紛讓道。
"你看這長安繁華,是否勝似往昔?"夏侯玄突然問道,手指輕輕敲擊著窗欞。
杜預望向窗外。絲綢鋪子裡,衣著華貴的婦人正在挑選布料;酒肆對麵的銀樓前,幾個富商模樣的男子在討價還價;街角處,一個說書人正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麼,周圍聽眾不時發出哄笑。這般景象,與十年前他初到關中時所見到的蕭條判若兩地——那時街上滿是逃荒的流民,商鋪十室九空,連官道兩旁的樹皮都被啃得精光。
"那是自然。"杜預老實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
夏侯玄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夕陽映照下泛著金光,將他修長的手指也染成了淡金色。"自行台建立以來,關隴百姓皆有地可耕,士卒立功受獎,退仕之後尚有田產可依。"他輕啜一口酒,繼續道,"百姓有餘糧,商業所以興盛。"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補充:"這都是尚書令的功績啊。"
杜預握杯的手微微一顫,幾滴酒液濺在案幾上。他終於明白了夏侯玄此行的用意——這是在為曹璟開脫。那些殿後將士的性命,與關隴的安定繁榮相比,似乎都成了可以接受的代價。
這時,樓下傳來胡姬婉轉的歌聲,伴隨著異域風情的琵琶聲。烤羊肉的香氣從門縫中鑽進來,混合著酒香,本該令人食指大動。可杜預腦海中卻浮現出那五萬將士浴血奮戰的畫麵——他們中很多人可能再也聞不到這樣的香氣了。
"仆射大人,"杜預終於忍不住問道,聲音有些發緊,"難道您也認為那五萬洛陽將士是該被犧牲的嗎?"
"啪"的一聲,夏侯玄將酒杯重重放在案幾上,玉杯與檀木相碰的聲響格外清脆。他的臉色驟然冷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元凱,首先你要明白一點,"夏侯玄的聲音像淬了冰,"出征蜀漢的是曹爽。如果不是曹昭伯無能,十萬大軍豈會險些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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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預張口欲言,夏侯玄卻抬手製止,寬大的衣袖帶起一陣微風:"鄧艾、桓範沒有勸他嗎?桓範屢次進諫,皆被他辱罵。堂堂大司農被強留在關中行台,不就是被他當作昔日的田豐嗎?"
雅間內一時寂靜。樓下胡姬的歌聲隱約傳來,唱的是一首思鄉的曲子,哀婉的旋律讓杜預心頭一緊。他想起那些戰死的將士中,有個才十八歲的小兵,戰前還偷偷給他看過未婚妻的畫像。
"我隻是可悲那五萬將士的性命..."杜預聲音哽咽,眼前浮現出那些年輕的麵孔。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再也回不到故鄉了。
夏侯玄長歎一聲,目光變得深遠。他轉動著手中的酒杯,看著酒液在杯中蕩漾。"元凱,去地方吧。"他忽然說道,語氣緩和下來,"你們這代人對戰爭的殘酷還是理解得太少..."
窗外,最後一縷夕陽的餘暉照在夏侯玄的臉上,將他眼角的皺紋映得格外深刻。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暮色漸漸籠罩了長安城。
五更的梆子聲剛過,杜預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披衣起身,推開房門時,晨露的寒氣撲麵而來。一名行台小吏躬身立在階下,雙手捧著一卷黃絹詔書。
"杜參軍,行台急令。"
杜預接過詔書,指尖觸到冰涼的絹麵。展開一看,墨跡猶新,顯然是連夜擬就的。詔令很簡單:改任華陰縣令,即日赴任。落款處蓋著關中行台鮮紅的印信,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璟"字私印。
小吏退下後,杜預站在院中,任由晨風吹亂他的鬢發。東方的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長安城的輪廓在晨曦中若隱若現。他忽然想起昨日夏侯玄說的話——"去地方吧"——原來早有安排。
回到書房,杜預開始收拾行裝。案幾上堆滿了竹簡和帛書,都是他這些年收集的兵書戰策。他的手指撫過《孫子兵法》的竹簡,摩挲著《吳起兵法》的帛書邊緣,這些都是他視若珍寶的收藏。如今要去地方任職,這些恐怕都要束之高閣了。
"老爺,裴參軍來訪。"老仆在門外稟報。
杜預還未及回應,裴秀已經大步走了進來。這位新任記室參軍臉上帶著複雜的神色,既有對好友調任的不舍,又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
"元凱,我......"
"季彥不必多言。"杜預打斷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恭喜你接任記室參軍。這個位置,比我更適合你。"
裴秀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這是華陰縣的戶籍田冊副本,我連夜抄錄的。弘農楊氏在當地......"他頓了頓,"你要多加小心。"
杜預接過竹簡,沉甸甸的。他當然知道華陰縣的重要性——不僅是關中要衝,扼守潼關咽喉,更是弘農楊氏的根基所在。這個曾經出過四世三公的豪門大族,雖然朝中勢力大不如前,但在地方上依然盤根錯節。
"多謝。"杜預鄭重地將竹簡收入行囊。
晨鐘就在這時敲響了,渾厚的鐘聲從皇城方向傳來,在長安城的街巷間回蕩。杜預係好官印的綬帶,整了整深青色的官服衣冠。銅鏡中映出他略顯疲憊的麵容,但眼神卻比往日更加堅定。
府門外,隨行的差役已經備好車馬。老仆捧著杜預的佩劍站在車旁,眼中含淚。杜預接過佩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對裴秀低聲道:"季彥,若長安有變......"
裴秀會意地點頭:"我即刻派人快馬報信。"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轆轆的聲響。杜預掀開車簾,最後望了一眼長安城的輪廓。朝陽已經升起,為城牆鍍上一層金邊。他知道,此去華陰,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弘農楊氏、地方豪強、流民盜匪......每一方勢力都在暗處窺伺著這個新來的縣令。
馬車轉過街角時,杜預看見一隊巡邏的士兵走過。他們鎧甲鮮明,步伐整齊,與那些戰死漢中的將士穿著同樣的戎裝。杜預握緊了手中的竹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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