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子豪眼底閃過一絲失落，旋即又堆笑道：“昨日《江南邸報》與說書先生皆欲采訪藥材園之事，您看......”
“杜知縣既主理政務，這等露臉之事自當以他為先。”
見簡子豪匆匆退下，林彥秋倚在黃花梨圈椅中，唇角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窗外竹影婆娑，恰似這官場風雲，明暗難測。
五更剛過，桐城府衙內便緊急召集三司會審。今日議題，自是滄山縣衙更迭之事。議事廳內氣氛詭譎，每位魚貫而入的官員，都不自覺地瞥一眼李文傑慣常的座位，方才各歸其位。
宦海沉浮，近兩月來尤為莫測。昔日門庭若市者，轉瞬便可門可羅雀。
李文傑仍是倒數第二個入席，雖步履穩健，眉宇間卻透著蕭索。劉坤下獄，於他實非吉兆。官場如棋局，桐城這番動蕩，勢必牽動江南道臨安衙。而今李文傑最憂心的，已非滄山縣衙人事，而是江南道裡風向。然江南道中局勢，豈是他一介知府所能左右？唯有靜候天意罷了。
最後入席的李樹堂卻是意氣風發，昂首闊步間目光如電，掃視滿堂僚屬後方才斂容就座。這般作派，分明昭示著桐城權力天平，已自府衙向按察使司傾斜。
“諸位。”李樹堂輕叩驚堂木，“今日議滄山縣衙貪墨案......”
開場白透著沉痛。滄山縣涉案銀兩逾萬，作為一府之主，自然要作態自省。
“本官已上表自劾於巡撫大人......”
此言一出，滿座官員神色各異。既已自劾無恙，那有恙者當屬他人矣。不少目光已悄悄投向始終伏案記錄的李文傑。
“陳巡撫鈞諭，當以安定為要，方能保我江南道稅賦歲入......”這話讓不少人暗自鬆了口氣。看來李文傑的烏紗帽，暫時還穩當。
眾人都豎起耳朵，試圖從李樹堂字裡行間揣摩上意。
“請王經曆宣讀江南道臨安衙檄文。”李樹堂高談闊論半個時辰後，忽然話鋒一轉。這個轉折讓幾個老油子會心一笑。
一直低著頭的李文傑，此刻終於微微抬了抬下巴。王經曆展開檄文，當念及“林彥秋”三字時，滿座為之一振。這個名字被反複提及，眾人漸漸明悟，按察使劉大人多次暗示，要樹個典型。
宋遠道神色飄忽，每次聽到“林彥秋”，瞳孔便為之一縮。而在李樹堂提拔下新入議事的李均，則始終嘴角含笑。
檄文誦畢，李樹堂環視眾人：“李知縣可有補充？”
李文傑如夢初醒，忙道：“下官唯李大人馬首是瞻。”
李樹堂滿意頷首：“那便有勞王經曆擬定典型人選，速呈江南道臨安衙。”轉向李均道：“下麵議滄山縣衙人事更迭。”
李均展開名冊：“經考察，擬推杜北豐任滄山縣丞，田大暉任知縣，原教諭方俊琪升任主簿，林彥秋兼任縣尉，主管錢糧......”
林彥秋此番擢升，雖名義上位次第四，實則暗藏玄機。
“因林縣尉尚在病中，此議暫為草案。”
病愈後處理公務，林彥秋頗覺精力不濟。方在簽押房批閱了一個時辰文書，便覺頭暈目眩。擱下狼毫，他踱至廊下透氣。晴了一日的天又飄起細雨，遠山如籠輕紗。
齊芝怡領著兩位神情倨傲的老者悄然出現。見林彥秋憑欄而立，她駐足輕聲道：“這位便是林知縣。”
“竟如此年輕！”二老異口同聲。
林彥秋正沐雨怡情，聞聲回首，見齊芝怡抿嘴偷笑，不由報以微笑。
“這位是京中太學牛博士、馬博士。”
林彥秋整了整青緞官袍，上前拱手。二老雖道貌岸然，眉宇間卻透著傲氣。牛博士略一拱手：“聞賢契乃張祭酒高足？受故人所托，特來一觀。”
聽這口氣，林彥秋心知二人確有傲人資本。學者至此境界，對後輩稍顯倨傲，倒也尋常。
將二老引入簽押房，齊芝怡主動奉茶。見林彥秋坦然受之，二老麵色微變，他們豈不知這《江南邸報》的女史身份？不過學究氣重，對區區縣衙難免輕視罷了。
林彥秋呈上早已備好的絹冊：“打造新式農桑，乃滄山縣當前要務。具體規劃俱在冊中，尤以茶葉、沙梨為重中之重。”又歉然道：“二老先過目，下官這便安排行程。”
這般從容氣度，令二老收起輕視之心，矜持翻閱起來。林彥秋忽又起身：“下官還是親往安排為妥。芝怡，好生侍奉二老。”
出得門來，林彥秋略一思忖，轉身上樓。至杜知縣房前，對師爺含笑示意。師爺慌忙起身通傳。
“杜大人，有個喜訊。”林彥秋進門便道。
杜知縣撚須笑道：“賢弟帶來的喜訊，為兄都快習以為常了。坐下細說。”
“京中兩位太學博士正在下官處候著。他們看了我縣農桑新策，特來考察。下官想著，若大人得空一見，讓報人記述刊發，豈不更妙？”
杜知縣聞言躊躇。林彥秋這般謙遜，反令他捉摸不透。見其猶豫，林彥秋又道：“全縣如棋，自當突出主帥。”
杜知縣終是展顏。雖說見報時以他為主，可哪次林彥秋的筆墨少了？比重向來相當。但這般姿態，著實令人舒坦。
“賢弟真乃顧全大局。本官這便下去。你先回，容我交代幾句。”
林彥秋卻道：“不如下官引他們上來？”
杜知縣一怔，愈發看不透這年輕人，是真無意更進一步，還是本就誌不在此？
沉吟片刻，杜知縣正色道：“還是依禮數，本官與簡主簿親往相迎。”
林彥秋拱手告退。杜知縣召來簡主簿時，忽想起林彥秋至今仍居驛館，不由深思，這其中深意，值得玩味啊。
杜知縣踏入林彥秋的簽押房時，滿麵紅光。對兩位太學博士的倨傲之態，他竟顯出幾分理所當然的神色。
“二老大駕光臨，實乃滄山縣之幸！”杜知縣緊握二老之手，言辭熱切，儼然已是一縣之主的架勢。
林彥秋靜立一旁，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