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放晴，果商趙育求見，言滄山縣地契已批，紙坊奠基吉日可定，盼縣衙大人觀禮。林彥秋即刻稟明杜北豐與田大暉。杜北豐婉言此乃田大暉分內之事，田大暉則爽快應允。
林彥秋未往剪彩，因李幽微自嶺南歸來，報稱田湖鄉藥圃暖房已備，即日動工。此乃首例，林彥秋自當親臨。
經此一役，藥圃諸事推進甚速。府城錢莊非但未催舊債，反再貸白銀萬兩。府衙撥款、永樂堂首期銀錢亦如期而至。
不數日，朝廷新派五位佐官到任。吏部員外郎王河連日奔波，親送諸位大人赴任。縣衙所薦庫大使、縣尉等人選，亦獲準允。未幾，按察司差役撤離雲嶺客棧，風波漸息。
學堂休沐前，忙碌半月的林彥秋終得喘息。忽接家書，言三日後董仲達迎娶母親過門。
常駐驛館的這段時日，李幽微總借故叨擾。今聞其返府城督造作坊，林彥秋暗舒一口氣。
簡單收拾行裝後，林彥秋向杜北豐告假。自然獲準。這半月來，林彥秋恪守本分，議事時從不多言，對上恭謹有加，哪有半分僭越之態？
與來時一般，林彥秋隻攜一箱書卷，負著算袋悄然出門。廊下望見院中甘祖運立於一輛青篷馬車旁。
林彥秋含笑下樓，甘祖運接過書箱。車轅上的劉嘉尚抱拳致意。
“諸事可妥？”登車後林彥秋問道。劉嘉尚低聲道：“姚氏手下甚是配合。那七八處煤窯，除幾個死硬分子逃竄外，餘者皆已歸順。祝捕頭帶三班衙役在田湖鄉駐守旬日。”
馬車轆轆前行，劉嘉尚續道：“姚氏麾下那個行伍出身的教頭，倒是個明白人。見了官憑就率眾歸順。下官與甘兄商議，暫且留用。”
甘祖運悶聲道：“按大人吩咐，舊人已篩過一輪。隻是工錢...”
林彥秋擺手：“煤窯之事，爾等自決。本官隻管收利。”說罷輕笑，二人亦笑。
“祝捕頭昨日傳話，說要封了那些私窯。鐵三犯案累累，見官就躲。祝捕頭欲請府衙發海捕文書。”
林彥秋撚須道：“莫要開罪祝捕頭，他可是有參紅的。”
甘祖運猶豫道：“煤窯地契，是否要隱匿？免得日後...”
林彥秋沉吟。姚氏如何處置，確是個難題。這案子審結，少說還得三個月。
“待判決後再議。劉掌櫃近來如何？”
劉嘉尚笑道：“劉掌櫃近日春風得意。綢緞莊那邊，簡娘子調教半月，那些夥計竟如軍中行伍般齊整。劉掌櫃如今專心與各茶莊周旋，待梅雨過後，便要來滄山收茶。”
林彥秋頷首：“本官離衙這幾日，爾等多費心。”言罷心生感慨，奔波經年，最可信者竟是眼前二人。
或許因他們無甚野心，又忠心耿耿。更緊要的是，林彥秋確信，若遇險情，這二人定會舍命相護。
雖非經營之才，眼下卻隻得暫托付。待他日人手充裕，還須將二人調回身邊聽用。
林彥秋獨自雇了輛驛車，踏上前往湘南道金沙城的官道。出得城門，但見晴空如洗，與桐城連日陰霾大不相同。
城門外，林夫人早已在轎中等候。見兒子單騎而來，激動得攥緊了帕子。未見董仲達身影，林彥秋暗自鬆了口氣。
歲月似乎格外眷顧林夫人，容顏依舊姣好。她幾度欲言，終究隻是扭頭拭淚。
待轎子駛上官道，林夫人方平複心緒：“你能早兩日到，為娘甚是欣慰。”千言萬語，化作這平淡一句。
林彥秋輕拍母親手背：“兒公務繁忙，隻告得四日假。這兩日好生陪您。至於大禮當日...”他頓了頓，“兒就不去喜宴了。當眾喚您母親，倒把您叫老了。”
林夫人身子微顫，良久歎息：“你終究未能真心接納他。早知如此，不該讓你為難。”
林彥秋默然，半晌方道：“您的大喜，兒豈能不來？有些事，避無可避。”
轎內沉寂片刻，林夫人輕聲問：“今夜宿在客棧可好？”其實她早訂好上房，深知兒子脾性。
林彥秋頷首：“客棧自在。”
林夫人遂吩咐轎夫轉向，苦笑道：“他為避嫌，特意搬到驛館去了。”
“罷了，”林彥秋搖頭，“晚間請他一同用膳吧。”
轎簾外，初夏的陽光將母子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時而交疊，時而分離。
林夫人倚在雕花窗欞前，望著院中那株櫻桃樹，不覺輕吟：“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年少時讀此句，尚不解其中滋味。如今青絲漸染霜華，回首往事，方知歲月無情。
董仲達輕手輕腳地進屋，聽見妻子低語，上前攬住她肩頭：“怎的？墨卿來了反而不樂？”
林夫人回眸，眼中含愁：“他要住客棧，不肯來喝喜酒。”
董仲達默然良久，溫言道：“墨卿能來已是難得。我們且由著他罷。為父能做的，唯有慢慢彌補。”
林夫人破涕為笑，輕推丈夫：“走吧，我在醉仙樓定了雅間。”
“他的意思？”董仲達眼睛一亮。
見妻子點頭，董仲達仰天大笑：“真真是我董家的種！”
醉仙樓內，林彥秋獨坐臨窗位置，把玩著青瓷茶盞。門外車馬喧囂，行人如織，他卻隻覺得渾身乏力，心頭縈繞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鬱結。
忽然想起張祭酒當年戲言：“你這性子，最適為官。”如今想來，那老狐狸怕是早與董家串通好的。
正腹誹間，忽見那老祭酒訓導孫女的場景浮現眼前，“良婿如珍禽，見著就要張網。你祖母當年...”
想到此處，林彥秋不由莞爾。抬眼間，恰見董仲達攜母親入門。因未到飯點，一眼便瞧見了他。
董仲達見兒子獨坐，嘴角微揚。尤其看見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不住地往林彥秋跟前湊，更是掩不住得意。
那小婢裝模作樣地添茶，換來林彥秋一句“有勞”，羞得耳根都紅了。
董仲達駐足觀望片刻，方才攜林夫人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