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秋端坐紫檀官帽椅上,眼下泛著淡淡青影。鄰席的方俊琪執象牙笏板掩口,低聲道:“林大人昨夜未曾安寢?”林彥秋勉強頷首,蒼白麵色卻掩不住倦容。
杜北豐剛擊雲板宣布開議,田大暉便振袖而起。滿堂朱紫注視下,這位通判大人不疾不徐道:“今日堂議,本官有要事陳情。”遂將昨日林業司吳主事越級索銀之事娓娓道來,卻略去林彥秋震怒一節,末了長歎:“此風若長,實乃心腹之患!”
杜北豐接過話頭,玄色官袍上的獬豸補子似要躍出:“諸公,田大人所言看似瑣事,卻可見微知著。”他舉起案頭奏本,“這份條陳諸位且細觀,吾輩食君之祿,當為民請命,豈能學那豪紳作派?”
杜北豐輕擊堂木,兩名青衣書吏捧著漆盤魚貫而入,將謄抄工整的奏本分呈諸位大人。檀香嫋嫋間,隻聞紙張沙沙作響。
待更漏滴過五刻,杜北豐環視滿堂緋袍玉帶:“諸位對此奏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方俊琪率先執笏出列:“下官以為此奏正當其時。新班子上任,正可借此滌蕩吏治。”她腰間金魚袋隨動作輕晃,“古雲‘滴水穿石’,隻要嚴明章程、常抓不懈,百姓自然看在眼裡。”
林彥秋隨即起身,象牙笏板映著晨光:“方大人所言極是。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下官附議。”
眼見知縣、通判、縣丞、主簿四位大人意見一致,其餘官員縱有異議,也不敢觸這黴頭。待眾人依次表態後,杜北豐撫掌定音:“既如此,即日起由本縣總領,田大人主理,方大人、林大人協理此事。”
散堂時,林彥秋整了整青緞官服。作為奏本首倡者,他深知自己真正的戰場仍在田間地頭,那些等待開墾的荒田,可比這縣衙裡的明爭暗鬥實在得多。
林彥秋方跨出議事堂朱漆大門,便見工房葉主事疾步迎上。這葉主事身著靛藍官袍,腰間素銀帶銙已磨得發亮,顯見是常在外奔波之人。
“林大人!”葉主事長揖到地,起身時四下張望,見廊下無人,方壓低聲音道:“省裡工部的大人們已到衙署,下官特來請訓,該如何配合勘察?”
林彥秋略一沉吟。記得這葉主事乃田通判所薦,上任以來督辦各鄉道修繕甚是勤勉。凡涉及藥材運輸的官道,皆已平整如砥。上月呈報說再需三十日,全縣道路便可暢通無阻。
觀其官靴上猶帶新泥,想來是剛從工地趕回。這般實乾之吏,倒是難得。
林彥秋心念電轉間,便知葉主事定是嗅到了風聲,工部這般大張旗鼓巡查全省官道,底下人豈能不知?各州縣官員此刻怕都在等著看這場神仙鬥法的好戲。待邸報刊發,自見分曉。
“接待事宜,依常例即可。”林彥秋神色淡然,葉主事會意,拱手告退。
剛至簽押房外,早候多時的果商趙育便疾步上前。這人身著杭綢直綴,腰間玉佩叮當,見麵便行了個肥諾:“草民給林大人請安。”
引入內室看茶後,趙育從袖中取出契約:“這是與農戶擬定的代銷文書。”隻見契約上將雪梨分作天、地、人三等,最末等不予收購。
林彥秋眉頭微蹙:“當初不是說全數采買?”
趙育不慌不忙捋須道:“大人明鑒,此乃為‘滄山雪梨’的金字招牌著想。”他指著契約上朱印,“每筐梨子都要烙上滄山縣印,若讓次品流入市井,豈不壞了大人政聲?”
林彥秋聞言一時語塞,趙育卻從容捋須續道:“草民還有個不情之請。望官府能印製些《滄山風物誌》,每箱雪梨皆附一冊。”他腰間玉佩隨著躬身叮當作響,“如今我們在金陵、姑蘇等地皆有鋪麵,這是要做長遠買賣的。”
林彥秋輕叩案幾:“縣誌資料可以給你,但印刷需你們自行操辦。”他端起青瓷茶盞抿了一口,“農戶既將果子托付於你,這點血本總該舍得。”
趙育笑容一僵,暗忖這縣令當真精明。轉念想到日後官府買賣的油水,隻得賠笑道:“大人明鑒。隻是收購時還需衙役協助,以防刁民以次充好。若起糾紛...”
“準了。”林彥秋不待他說完便揮毫寫下公文,喚來陳振:“帶趙掌櫃去年主簿處商議印刷事宜,再傳話各鄉裡正嚴加配合。”又對趙育道:“本官已令巡檢司派人協理,你好自為之。”
日影西斜,林彥秋正欲更衣下值,忽見劉力與簡麗立於廊下。那劉力身著雲錦直綴,腰間懸著鎏金算盤,活脫脫個暴發戶模樣。身側的簡麗則是一襲藕荷色羅裙,執賬冊而立,儼然是個精明掌櫃。
林彥秋見狀險些失笑,這廝懷裡揣著他給的錢莊銀票,倒來他麵前擺起闊來。將二人引入值房看茶後,林彥秋打趣道:“不是說未時才到?”
劉力搓著翡翠扳指道:“原是如此,可簡掌櫃非要辰時啟程。”
林彥秋心中一動。客棧經營之事他確有意托付簡麗,卻尚未明言。這女子竟已嗅得先機,或是從劉力口中套了話也未可知。
“二位稍候。”林彥秋整了整烏紗帽,“容下官稟明上峰。”
剛出房門便遇陳振歸來,囑咐幾句後正要上樓,卻見田大暉已踱步下階,正是散值時分。
“田大人來得正好。”林彥秋疾步上前,“桐城來的客商已至。”
田大暉聞言精神一振,壓低聲音:“來了幾人?”
“東家與賬房。”
“甚好。”田大暉捋須道,“引路吧...晌午同往醉仙樓用膳。”
二人引著田大暉回到簽押房,寒暄見禮後,田大暉便吩咐長隨去醉仙樓訂席。閒談片刻,一行人便往酒樓行去。
今日的簡麗與往日大不相同。在“幽蘭館”時,她總是一襲緊身蘇繡,今日卻換了身對襟襦裙,鬢邊還簪了支金絲釵,活脫脫是個女學士模樣。
行至酒樓門前,簡麗故意緩了半步,讓劉力與田大暉先行,自己則與林彥秋並肩。
“林大人,”她執團扇掩口,眼波流轉,“您許過的話,可還作數?”
林彥秋負手而行:”本官一言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