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部的中央空調發出細微嗡鳴,阿台第三次把簡曆摔在會客區茶幾上。人造革沙發散發著廉價清潔劑的氣味,他盯著瓷磚縫隙裡乾涸的咖啡漬,聽見背後傳來塑料椅劃過地麵的刺響。
"阿台哥,你的薄荷茶。"阿瑤端著紙杯從茶水間鑽出來,發尾還沾著打印機漏墨的藍點,"王總說讓你再核對遍電子廠的名冊,客戶要求增加三條生產線。"
阿台接過紙杯,指腹在杯口凝結的水珠上畫圈。他盯著阿瑤工牌上"行政助理"四個字,忽然開口:"你知不知道上個月為什麼辭退三個項目經理?"
阿瑤正整理文件的動作頓住,藍點在襯衫下擺暈開一小片烏雲:"因為……學曆?"
"因為他們不會焊裂縫。"阿台咧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虎牙。他抽出名冊拍在桌上,四十個名字像列兵般排開,"看見沒?張翠花,48歲,焊過十五年電路板;王建國,52歲,在富士康當過十年線長。"
茶水間突然爆發出刺耳的笑聲。哈哈女士踩著細高跟踱出來,酒紅色卷發像團躍動的火:"小阿瑤又被灌迷魂湯啦?他上周還跟保潔阿姨說能安排她女兒當文員呢。"
阿台聳聳肩,看著阿瑤瞬間漲紅的耳尖。他喜歡看這些高材生被現實燙到的樣子,就像看宣紙遇火蜷縮出焦邊。
"叮——"電梯門開,抱著紙箱的男人衝出來。阿台嗅到熟悉的硝煙味——這是本周第二個被裁的項目主管。
"王總在會議室摔杯子呢。"哈哈女士塗著暗紅指甲油的手指劃過阿台後頸,"說你送去的名冊裡,有八個超過45歲。"
阿台跟著哈哈女士往安全通道走,聽見身後阿瑤小聲嘀咕:"可是客戶要求有經驗的……"
"經驗能當飯吃?"哈哈女士猛地推開消防門,震得牆灰簌簌往下掉,"去年有個傻子堅持用90後團隊,結果流水線故障率翻了兩倍。"她轉頭盯著阿台,烈焰紅唇咧開:"你猜怎麼著?公司反手扣他三個月績效。"
阿台摸出打火機,金屬外殼在掌心轉出殘影。他想起老家鎮上那個銀匠,總把碎銀熔了澆進模具,說銀電焊能接上任何裂縫。
"我要接科技園的項目。"他突然說。
哈哈女士挑起眉毛。阿台知道這個動作意味著興趣,就像貓看見晃動的紅點。
"但我有條件。"他掏出皺巴巴的方案書,邊緣還沾著夜市烤串的油漬,"給我配個法務,還要阿瑤當助理。"
安全通道的聲控燈突然熄滅。在驟然降臨的黑暗裡,阿台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像暴雨前悶雷滾過水泥地。
三天後,阿台蹲在科技園地下車庫。他嚼著檳榔,看阿瑤第17次調整領帶角度。
"王總說必須穿正裝。"她抿著嘴,睫毛膏在眼下暈出兩片小烏雲,"還有這些條款……"她抖著擬好的勞務合同,"臨時工每周至少休息一天,這和甲方需求衝突……"
阿台突然抓住她手腕,把人拽進兩輛suv的夾縫。阿瑤的驚呼卡在喉嚨裡,她聞見阿台身上混著檳榔和古龍水的味道,像暴雨衝刷過的瀝青路。
"看著。"阿台按下手機錄音鍵,對麵傳來甲方陳總含糊的笑聲:"小台啊,還是你懂事!那批夜班工人……嗝……下周就能到崗……"
阿瑤的臉突然煞白。她看見阿台收起手機,眼底映著車庫慘白的頂燈:"現在告訴我,勞動法值多少錢?"
項目推進比預期艱難。阿台像條滑不溜手的鯰魚,帶著阿瑤穿梭在勞務市場與寫字樓之間。他教她把"夜班津貼"改稱"技能補貼",在合同裡埋"靈活調休"的條款,甚至帶她去城中村找"銀電焊老周"——那個能用碎銀焊死任何裂縫的男人。
"看見沒?"阿台把熔化的銀水滴在開裂的玉鐲上,"裂縫才是金子的通道。"
阿瑤開始穿深色套裝,鉑金蝴蝶胸針在鎖骨間閃爍。她學會在酒桌上替阿台倒茶,學會對著工人舉起的橫幅微笑說"我們正在協商"。當她第一次在合同裡模糊工時計算方式時,阿台把老周打的銀鐲套上她手腕:"恭喜畢業。"
變故發生在項目驗收前夜。阿台盯著財務部送來的報表,突然抓起外套衝出門。阿瑤追到走廊時,正看見哈哈女士從王總辦公室出來,酒紅卷發上沾著根不屬於她的珍珠發卡。
"陳總要換供應商。"阿台的聲音像生鏽的鋸子,"有人給他看了更便宜的報價單。"
阿瑤感覺手腕上的銀鐲突然發燙。她想起三天前在茶水間,哈哈女士把咖啡潑在她新買的襯衫上:"小丫頭,你以為阿台真會帶你賺錢?"
安全通道的聲控燈應聲而亮。哈哈女士抱著雙臂靠在門邊,紅唇吐出的煙圈在阿台臉上炸開:"現在跑,還來得及。"
阿台卻笑了。他摸出打火機,金屬外殼在掌心翻出銀花:"還記得老周的銀電焊嗎?"他忽然抓住阿瑤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這裡有條裂縫,從我娘改嫁那年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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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就是在這時穿透雲層。阿瑤看著阿台在金色陽光裡轉身,突然想起他辦公室裡那盆永遠不開花的仙人掌。此刻她終於明白,那些刺不是用來防禦,而是為了在裂縫裡紮得更深。
"等等!"她扯下銀鐲扔過去,"你欠我一堂勞動法課!"
銀鐲在水泥地上彈跳著滾遠,阿台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安全出口。阿瑤蹲下去撿,聽見身後傳來王總暴怒的吼叫和文件碎裂的脆響。她突然笑起來,把銀鐲套回手腕,金屬的涼意滲進皮膚,像條冰冷的蛇。遠處傳來早班地鐵的轟鳴,新的一天又要開始。
逆向生長的仙人掌
深夜十一點,阿台把車停在城中村口。潮濕的夜風裹挾著螺螄粉的酸臭,他摸黑走進老周的銀匠鋪。鎢絲燈在天花板上晃出昏黃的光暈,老周正用鑷子夾著塊碎銀,銀水在煤油燈上拉出細長的絲。
"又來焊裂縫?"老人頭也不抬。
阿台掏出皺巴巴的煙盒:"這次想焊心口子。"
老周突然抬頭,渾濁的眼珠在皺紋裡發亮:"後生仔,銀電焊隻能接器物,接不了人心。"
阿台愣住。他想起阿瑤今天在會議室紅著眼眶說"勞動法不是這麼用的",想起哈哈女士臨走前把珍珠發卡丟進垃圾桶的弧線,想起電子廠宿舍樓裡工人踩著發黴的浴缸洗澡時濺起的水花。
"那要怎麼接?"他聽見自己聲音發啞。
老周用銀水在銅片上畫出扭曲的符號:"看到沒?這是苗家的斷紋焊,要接裂縫,先得把兩邊都燒紅。"他突然把銅片按進冷水裡,滋滋白汽中浮現出完整的雲雷紋。
阿台猛地站起身,鐵凳在地麵劃出刺耳的聲響。他想起三年前在勞務市場,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跪著求他介紹工作,說孩子爸爸在工地摔斷了腿。當時他怎麼做的?他把女人推給穿皮草的"勞務經紀人",轉頭數著中介費去網吧包夜。
"後生仔,心口子燒紅了會燙手。"老周把銅片扔進廢料筐,金屬撞擊聲驚醒了趴在櫃台打盹的狸花貓。
阿台衝出銀匠鋪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阿瑤發來消息:"陳總的報價單是假的,我查了他們公司近三個月的流水。"後麵跟著張財務報表截圖,紅框圈出的數據像血珠滲在雪地上。
他踩下油門時,導航突然自動規劃新路線。車載廣播裡財經節目正說到"逆向思維在投資中的應用",女主持人甜美的聲音混著發動機轟鳴:"……不要問如何賺錢,要問如何避免虧錢……"
科技園c棟17樓,阿台撞開消防門時,陳總正把簽好字的合同遞給穿香奈兒套裝的女人。阿瑤說的沒錯,那女人胸牌上印著"副總經理",而陳總上個月還在酒局上說"女人不該進董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