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部的阿瑤把鍵盤敲得劈啪響,抬頭衝玻璃門外喊:"錢哥!新單子接不接?城東電子廠要三百人,工期三個月,返費提到八百了!"
靠窗工位的塑料盆栽簌簌抖動,阿錢從報表堆裡抬起發青的臉。他西裝下擺皺得像醃菜,領帶歪在第三顆紐扣上,活像被台風卷過的電線杆。
"接。"他喉結動了動,指甲掐進掌心。
茶水間飄來哈密瓜味的笑聲,穿真絲襯衫的哈哈女士端著咖啡杯晃過來,猩紅指甲點著阿瑤桌上的排班表:"小阿瑤,你剛來不知道,這種急單要扣證的。"
阿瑤的圓珠筆在"電子廠"三個字上劃出藍道道:"可他們說……"
"所以說你們應屆生天真。"哈哈女士抿了口咖啡,睫毛膏在眼尾掃出兩片小烏雲,"去年紅姐接的汽配廠,返費一千二,結果工人集體跳槽到對麵園區。知道怎麼解決的?"
阿錢突然站起來,椅子腿在地麵拖出刺耳尖叫。他盯著白板上的"缺口297人",喉結又動了動:"把身份證壓三天,就說走流程。"
哈哈女士的笑聲撞在吊頂上:"這才對嘛。"她塗著丹蔻的指尖劃過阿錢青澀的下頜線,"等這單成了,姐姐請你吃城西那家蟹粉撈飯。"
阿瑤突然把報表翻得嘩啦響:"可他們中有些人……"
"沒有可是。"阿錢第一次打斷同事的話,他摸到西裝內袋裡皺巴巴的速效救心丸,"工廠流水線不會等人長大。"
哈哈女士的香水味纏上來,甜膩得讓人想吐:"小阿錢開竅了呀,早這樣何必熬三年?記得讓工人簽自願加班承諾書,就說……"她忽然壓低聲音,紅唇幾乎擦過他耳垂,"就說配合政策調整。"
阿瑤的圓珠筆"啪"地斷了,藍墨水在報表上洇開,像滴落的眼淚。她看著阿錢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安全通道,聽見哈哈女士哼著《紅日》走回獨立辦公室,高跟鞋敲出清脆的節奏。
"成名要趁早。"阿瑤突然說。
哈哈女士的笑聲從磨砂玻璃後傳來,混著打印機吞吐紙張的沙沙聲:"紅杏春意鬨。"
阿瑤把臉埋進雙臂,聽見走廊傳來壓抑的咳嗽。她知道阿錢正蹲在樓梯間數藥片,知道他西裝內襯縫著降壓藥,知道他手機裡存著二十七個未接來電——都是不同工頭的號碼。
"驀然回首……"阿瑤的聲音悶在臂彎裡。
安全通道的鐵門吱呀響了一聲,又重重合上。哈哈女士的聲音混著咖啡機轟鳴:"傻丫頭,這行當裡,回頭路早被挖成化糞池了。"
茶水間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阿瑤盯著玻璃櫃裡發蔫的橘子,突然開口:"姐,你說我們這樣……和人口販子有什麼區彆?"
哈哈女士正對著小鏡子補口紅,聞言從鏡麵裡瞟她一眼,眼尾的魚尾紋皺成扇形:"區彆在於,我們給工人買保險。"口紅尖兒在嘴唇中央點出完美的弧度,她"啪"地合上粉餅盒,"上周劉姐帶的那個技校班,二十三個姑娘現在隻剩七個,知道為什麼嗎?"
阿瑤的指甲摳進一次性紙杯邊緣,檸檬片在溫水裡浮沉。
"電子廠宿舍到車間要走二十分鐘,路上沒有遮陽棚。"哈哈女士從鱷魚皮包裡掏出一包女士香煙,金屬打火機擦出幽藍的火苗,"有個小姑娘中暑暈倒,後腦勺磕在消防栓上。廠裡賠了三萬,我們中介費裡扣了五千。"
阿瑤的胃裡泛起酸水,她想起早上阿錢蹲在安全通道吃胃藥時,喉結劇烈的滾動。走廊儘頭傳來打印機吞吐紙張的沙沙聲,像條貪婪的蠶在啃食桑葉。
"昨天三車間主管給我發微信,說想要些"皮實的"。"哈哈女士吐出的煙圈飄向通風口,"我給他配了十個貴州小夥,都是山溝溝裡出來的,身份證地址能繞暈導航。"
阿瑤的圓珠筆在"自願加班承諾書"幾個字上反複描畫,藍墨水洇成一片小湖泊:"可他們才十七歲……"
"十六歲都能進廠,隻要不查學籍。"哈哈女士突然輕笑,煙灰簌簌落進水晶煙灰缸,"上個月東城服裝廠那單,有個小姑娘謊報年齡,我們連夜把她塞進發往昆山的貨車。現在她每月往家寄八千,她媽逢人就說是菩薩保佑。"
茶水間的門突然被撞開,阿錢抱著文件夾衝進來,領帶歪在肩頭活像條死蛇。他徑直走向飲水機,咕咚咚灌下半杯涼水,水漬順著下巴滴在熨燙妥帖的白襯衫上。
"城東電子廠要加裝安檢門。"他抹了把嘴,文件夾摔在桌上震得茶杯叮當響,"從下周開始,工人上下班要過三道金屬探測儀。"
哈哈女士的煙頭在玻璃缸上輕輕磕打:"李經理說的?"
"他還有空說這個?"阿錢突然冷笑,從口袋掏出皺巴巴的速效救心丸,"剛才在廠區門口,保安和工人打起來了。有個老油條把螺絲刀藏進飯盒,安檢的時候……"他突然卡殼,喉結急速滾動。
阿瑤的筆尖戳破了紙張。
"後來呢?"哈哈女士的聲音像飄在雲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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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阿錢突然暴起,椅子腿在地麵劃出刺耳的尖叫,"後來保安隊長把電棍捅進他嘴裡,說再鬨事就按恐怖分子處理!"他的領帶夾崩開,在瓷磚地麵上彈跳著滾向牆角。
茶水間陷入詭異的寂靜,隻有通風管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阿瑤彎腰去撿領帶夾,瞥見阿錢西裝下擺露出的半截皮帶——是地攤上二十塊錢的劣質貨,金屬扣已經掉漆。
"知道李經理為什麼總講唐僧的笑話嗎?"哈哈女士突然掐滅煙頭,猩紅的火光在玻璃缸裡掙紮兩下,熄了。
阿錢正用袖口擦眼鏡的動作頓住,鏡片上留下兩道汗漬。
"他說唐僧是陳光蕊的兒子,外公是淩煙閣功臣。"哈哈女士的指甲敲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聲響,"可西天取經路上,誰認他這個身份?妖精要吃他,和尚要趕他,連皇帝老兒送的通關文牒,都抵不過如來佛祖的一句經文。"
阿錢的眼鏡腿在鼻梁上壓出紅痕,他盯著通風口盤旋的灰塵,突然嗤笑出聲:"所以呢?"
"所以這行當裡,文憑不如焊工證值錢。"哈哈女士從包裡掏出香水噴了噴,空氣裡瞬間綻開帶刺的玫瑰,"上個月總部分來的那個海歸碩士,現在天天在火車站舉牌招人。"
阿瑤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麵拖出長長的哀鳴:"可我們明明可以……"
"可以什麼?"阿錢猛地轉身,眼鏡歪斜地掛在耳尖,"像工會那樣組織工人維權?還是學慈善機構搞免費培訓?"他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漏出幾粒白色藥片,在瓷磚上彈跳著滾進角落。
哈哈女士從鱷魚皮包裡摸出新的藥瓶扔過去,瓶身印著全英文標簽:"緩釋膠囊,比你的硝酸甘油管用。"她看著阿錢手忙腳亂地擰開瓶蓋,輕飄飄補了句:"李經理讓我轉告你,這單要是成了,明年區域經理的位置……"
阿錢吞藥的動作突然停滯,藥片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他抓起涼水杯一飲而儘,冰水順著下巴淌進領口,洇濕了胸前那塊皺巴巴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