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就在康敏剛剛湧起的隱秘期待甚至化作眼底一絲希冀之光時,
蕭峰已站起身,兩步便跨到那老阿公身旁。
他高大的身軀如同山岩般屈下,將那碗熱氣騰騰、
凝結了她片刻柔軟心意的米線,如同遞一碗清水那樣平和地送到乾枯顫抖的老者手上。
火焰在他古銅色的側臉上刻下深刻跳動的光影,
那神情是坦然的關照,不含半點雜質。
“老人家,趁熱!”他的聲音洪亮依舊。
康敏眼中的那點光亮,像被驟然投入萬丈深淵的螢火,
瞬間熄滅得無影無蹤。她看著那老阿公受寵若驚地吸溜著潔白的米線,
香氣絲絲縷縷飄過來,卻如同無數冰冷的針,穿透她的心肺深處。
她麵前那碗渾濁的酸菜洋芋湯映出自己此刻的倒影:
精心描畫的黛眉粉腮,在肮臟跳動的火塘光影裡,蒙著一層擦不掉的灰暗。
連鬢角一縷散落的發絲,都垂死般懨懨地粘在汗濕的頰邊。
疲憊與千裡奔波的塵埃已經沁入骨髓,再精致的脂粉也掩蓋不了那份從裡透出的灰敗。
她艱難地低下頭,用一柄小匙在酸得刺心的湯水裡攪動,
指尖微微顫抖——愛而不得的絕望,如同這土灶裡燃燒的濕柴,
非但不能取暖,反倒熏得肺腑劇痛,熏得眼前一片酸澀模糊。
這苦澀比那碗中的苦蕎酒,更濃烈千百倍。
雨水仿佛被無形的巨手從蒼穹傾倒而下。
深夜的驛棧裡,隻有火塘的光是唯一的暖源,
掙紮著抵抗門外無邊的濕寒。
跳躍的光焰將人影拉扯變形,投射在烏黑油膩的木板牆上。
旅人都睡在鋪著薄席的竹樓通鋪上,鼾聲起伏。
蕭峰卻盤腿坐在火塘邊最亮的那塊光影裡,閉著雙目,
像一尊入定的磐石。腳邊放著一個空了的土陶湯盆,
裡麵殘留著幾片鮮嫩的竹蓀和雞樅菌渣。
那是晚上一個獵人特意送來與大家分享的一鍋菌子山珍湯。
蕭峰連喝了兩大碗,他吃的時候,神態異常專注。
此刻仿佛還在回味那極致純粹的山野鮮美在舌尖炸裂的瞬間。
他的呼吸平穩悠長,周身蒸騰著汗與酒的混合氣息,
卻在暴雨的嘈雜裡,顯出奇異的安寧與力量。
通鋪昏暗角落,康敏裹著一條散發淡淡黴味的毛毯,蜷縮在冰冷的席上。
毯子粗糙的纖維摩擦著她曾經嬌嫩的肌膚。
段喬在她不遠處的席上沉沉睡去,少年的呼吸均勻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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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夢中,眉頭也舒展著,似乎對這旅途已生出了堅實的底氣。
唯有康敏無法入眠。她的眼睛透過通鋪邊緣破爛的篾席縫隙,
越過搖曳的火影,死死地釘在火塘邊那個紋絲不動、
卻仿佛蘊藏著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般力量的男人背影上。
那寬闊如岩壁的脊梁,在躍動的光暗裡勾勒出令人心顫的堅韌輪廓。
她身體因連日的顛簸和絕望的累積而疼痛僵硬,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擊著空蕩冰冷的胸腔,帶來陣陣刺痛。
愛欲在反複的屈辱和冷漠中被消磨,卻並未消失,
反而像這高原上瘋長的荊棘藤,在絕望的土壤裡扭曲滋生,
尖刺倒鉤深深紮入靈魂的血肉。愛他?恨他?
渴望靠近那熾熱的源泉將其獨霸?還是燃儘一切徹底毀滅他才能得到解脫?
萬千毒蛇般的念頭在腦髓中穿梭噬咬,啃噬著最後一點清明。
身體冰冷,心底深處卻有淬毒的毒焰在無聲地蔓延。
指甲狠狠掐進冰冷的手心,蔻丹剝落處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幾欲出血。
她死死盯著那背影,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仿佛下一個瞬間他就會回頭,向她投來哪怕一絲……僅僅是一絲溫度的餘光。
然而那磐石般的背影是如此的穩定,如此的遙遠,
隔絕在凡俗愛恨之上,將她的萬千心火,永遠地擋在了冰冷的風雨牆外。
……
……
蕭峰帶著康敏和段喬沿犛牛道南行至會川今四川會理),此處是滇蜀古道的“黃金十字”。
唐時南詔在此設都督府,控扼東西商路。
金沙江畔的驛鎮,漢裳與彝服雜遝,馬幫馱著川鹽、滇銅、緬北玉石,蹄鐵在青石板上鑿出深達5厘米的凹痕。
行走了半日之後。
終抵姚州今雲南姚安),蜻蛉河環抱的壩子豁然開朗。
此地“群山環抱蛉河水,盆地碧綠萬頃田”,日照如金沙鋪灑,素有“滇中糧倉”之稱。
光祿古鎮的“坤”字回形街巷間,元代總管府石獅昂首,龍華寺唐柏參天,徐霞客曾在此夜宿聽梵音。
蜻蛉河畔的姚州壩子浸在蜜色夕陽裡,光祿古鎮的青石板路被馬蹄踏出千年回響。
街邊食肆的木桌上,一盤非遺姚安套腸油光紅亮,薄如蟬翼的腸片環環相扣,鹵香混著山野香料的氣息直衝鼻腔。
蕭峰蒲扇般的大手抓起一片塞入口中,牙齒切下瞬間,油脂如融化的琥珀在舌尖迸裂。
外層腸衣脆韌彈牙,內層肥腴綿軟,鹹辣麻香層層疊湧,鹵汁浸潤的肉香直抵喉頭。
“好個套腸!”
蕭峰朗聲大笑,喉結滾動間,一海碗苞穀酒已傾入腹中。
酒液渾濁滾燙,帶著高原陽光曬透的粗糲感,燒灼感從胃裡炸開,卻激得他雙目如炬,仿佛連筋骨都錚錚作響。
旁側的炭爐上,椒鹽餅烙得焦黃酥脆。蕭峰掰開一塊,玫瑰糖漿裹著炒香的芝麻從酥皮裂隙中汩汩淌出。
蕭峰囫圇吞下,甜鹹交織的暖流與套腸的濃烈在口中衝撞,恰似這滇蜀古道上漢彝交融的文明滋味。
油燈昏黃的光暈裡,康敏的影子在土牆上搖曳如鬼魅。
她指尖捏著一方新繡的絲帕,胭脂是今晨用茜草與石榴汁精心調製的,此刻卻襯得她麵色愈發慘白。
眼見蕭峰酒碗將空,她倏然起身,腰肢如風中細柳般嫋娜靠近,馥鬱的薔薇香混著汗息鑽進酒氣:
“蕭大哥,這酒太烈,我替你溫一溫……”
玉手捧起錫壺的刹那,小指“無意”擦過他握碗的腕骨——那觸感冰涼滑膩,似毒蛇的信子舔過滾燙的岩石。
蕭峰眉峰驟蹙,手臂筋肉賁張如弓!
酒碗“咚”地砸回木桌,殘酒濺濕袖口。
他看也未看她,隻反手抓起酒壇,仰頭將剩下的半壇酒灌入喉中。
酒漿如瀑布衝刷著他虯結的胡須,彙成溪流滾進衣襟,將康敏殘留的香氣衝得粉碎:
“喝酒便要喝個痛快,溫吞水有什麼滋味!”
……
角落的矮凳上,段喬捧著一粗陶海碗臭豆腐米線嗦得震天響。
酸辣滾燙的湯汁混著發酵豆腐的濃臭,熏得他眼淚直流,卻仍埋頭猛吸。
米線滑入腹中,暖意驅散了金沙江畔的濕寒。
他抬眼看著師父——
火光中蕭峰撕咬著套腸,酒碗與彝人的土陶罐撞出金石之聲,笑聲震得房梁落灰;
再看康敏,她僵立在陰影裡,絲帕被指甲生生摳穿,眼中愛恨燒成一把淬毒的灰燼。
少年忽然懂了:
這江湖從無精致玲瓏的活法。
若不能如套腸般經千揉百壓仍緊抱本心,便隻能如溫酒般失卻烈性,腐成一灘濁水。
他抹了把嘴站起身,將最後一口臭豆腐湯灌下,喉間翻湧的不再是惶恐,而是對山河壯闊的敬畏。
夜色吞沒壩子時,蕭峰獨立驛樓。遠處蒼山雪頂泛著幽藍的冷光,二十斤苦蕎酒在他血脈裡燒成不滅的烽火。
康敏的幽香、套腸的濃烈、米線的滾燙,皆被這酒氣滌蕩成身後煙塵。
斷腸套住千般味,烈酒澆開萬裡雲。
愛恨如肴終入土,唯見星河卷俠魂。
驛馬長嘶破曉,蕭峰解下酒囊係於腰間。
前方大理的鐘聲穿透雲霧,而他的影子,已烙進古道的每一粒塵埃。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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