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上京臨潢府,大朝會正殿。
與汴京垂拱殿的壓抑惶恐截然不同,此間殿宇穹頂高闊如天幕,粗糲的青黑色石柱上,蒼狼與雄鷹的浮雕張牙舞爪,鬃羽間仿佛還沾著漠北的風沙,透著塞外帝國獨有的雄渾與野性。
殿內燃著手臂粗細的牛油燭,鬆脂與香料的氣息混著燭火跳躍,將殿中人的影子拉得丈餘長短,投射在斑駁的石壁上,宛如一群蟄伏的巨獸,隨時要撲噬而來。
蕭峰端坐於帝座之上,那座椅並非中原帝王的九龍金椅,而是整塊黑曜石打磨而成,石麵光滑如鏡,映出他玄色勁裝的身影。
他外罩一件玄狐大氅,狐裘邊緣垂落的雪白絨毛隨呼吸微動,未戴冠冕,隻以一根墨玉簪束起長發,卻比任何繁複禮器都更顯威嚴。
他並未刻意散發威壓,可那雙眼眸,曆經雁門關的血、聚賢莊的火、漠北草原的風,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穿人心——統禦三國的氣度,早讓整個大殿籠罩在一片無形的肅殺之下。
階下兩側,遼國文武按品階而立,玄色朝服上繡著狼頭與日月紋;
左側一列,西夏女皇李清露一身銀白繡金鳳的宮裝,鳳冠上的珠翠映著燭火,眼神冷冽如冰;
右側,大理郡代表康敏亦盛裝而來,朱紅羅裙襯著雪白麵容,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滿殿之人,皆挺直腰背,目光灼灼地望著禦座,等著一場好戲開場。
殿外突然傳來通傳,高亢的聲音在空曠殿宇中回蕩,撞得梁柱微微作響:“大宋使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賈似道,樞密副使韓侂胄,求見大遼皇帝陛下——”
話音落,滿朝遼夏文武臉上皆露出神色:遼國武將嘴角撇出輕蔑,文官眼中帶著玩味,李清露眉梢微挑,康敏則掩唇低笑——誰都清楚,這兩位大宋重臣,是抱著求和的算盤來的。
“宣。”
蕭峰隻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寒潭,清晰無比地傳到殿外,壓下了所有細碎的議論。
片刻後,兩道身著大宋一品紫袍的身影,低著頭,腳步虛浮地走進殿來。
為首的賈似道年約五旬,麵皮白淨得不見一絲風霜,顯然是常年養尊處優的模樣,此刻卻臉色發青,額角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紫袍的領口。
跟在他身後的韓侂胄稍顯年輕,頜下留著短須,可那短須都在微微顫抖,眼神躲閃著,不敢抬頭去看禦座上的蕭峰。
兩人手中各捧著一物:賈似道托著個鑲金嵌玉的紫檀木匣,匣上雕著纏枝蓮紋,一看便知內中是貴重之物;
韓侂胄則捧著一卷明黃綢緞裝裱的國書,綢麵在燭火下泛著光澤,卻沉甸甸地壓得他手腕微彎。
他們身後,還跟著十餘名隨從,每人都捧著朱紅漆盒,或是抬著雕花禮箱,箱身沉重,行走時發出“咯吱”的悶響,顯然裡麵裝滿了珍寶。
行至殿中,兩人停下腳步,遲疑了片刻,終究是按捺住內心的屈辱,依著宋使覲見外邦君王的禮節,深深躬身行了一揖——沒有跪拜,這已是他們能為大宋保留的最後一點體麵。
“大宋皇帝特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賈似道。”
“大宋皇帝特使,樞密副使韓侂胄。”
兩人齊聲開口,賈似道的聲音刻意調整得平穩,可尾音那絲細微的顫抖,還是泄露了心底的緊張,“奉我主大宋皇帝之命,拜見大遼皇帝陛下。
恭祝陛下聖體安康,國運昌隆,永鎮北疆。”
蕭峰沒有回應這句客套,隻是目光平靜地落在他們身上,如同俯瞰兩隻誤入狼群的羔羊,沒有憤怒,沒有不耐,隻有一種全然的漠視。
賈似道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伸手從韓侂胄手中接過那卷明黃國書,緩緩展開。
綢緞摩擦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高聲宣讀,聲音儘量維持著朝堂上的威嚴,卻掩不住字句間的妥協:
“……竊以宋遼兩國,世代毗鄰,情誼深厚,往昔盟約,曆曆在目。
近歲邊境偶生邊釁,皆因細末小事而起,非我主本意。
我主仁慈,不忍見兩國將士流血,更不忍兩國生靈塗炭,願與大遼重修舊好,永結盟好。”
念到此處,他頓了頓,喉結滾動著,像是吞咽下什麼苦澀的東西,繼續念出早已擬定好的屈辱條款:
“為表我主重修舊好之誠意,願行諸事如下:其一,歲貢白銀增至一百萬兩,絹帛五十萬匹,自今歲起,歲歲不絕,永無間斷;
其二,全麵開放邊境所有榷場,自雁門關至秦州,凡屬大宋轄境之榷場,皆由貴國裁定商稅,我朝概不乾預;
其三,我朝安慶公主容貌端麗,德才兼備,願奉陛下為天可汗,嫁入大遼後宮,與陛下結為秦晉之好,以固兩國盟約;
其四,願割讓河北路莫州、瀛州,陝西路綏德軍、保安軍等地,歸入大遼版圖,以作息兵之資……”
每念一條,賈似道的指尖就顫抖一分,那卷明黃國書仿佛有千鈞重——這哪裡是求和,分明是掏空大宋國庫、犧牲皇家尊嚴、割讓戰略要地的乞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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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得不念,這是汴京朝堂上,蘇仲叟、溫伯耆等人“精打細算”後,認為最能“打動”遼帝的條件。
念罷,賈似道合上國書,雙手高高舉起,同時示意身後的隨從打開禮箱。
刹那間,珠光寶氣從箱中湧出:碩大的東珠足有鴿卵大小,在燭火下泛著瑩白的光;
碧綠的翡翠雕琢成玉如意,通透得能看見內裡的紋路;
青銅禮器上的饕餮紋古樸莊重,江南刺繡的屏風展開,上麵繡著百鳥朝鳳,針腳細密得看不見痕跡——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幾乎要將殿角的燭火都比了下去。
“此乃我主敬獻陛下的些許心意,望陛下笑納。”賈似道的聲音低了下去,頭垂得更沉,“唯願自此之後,兩國罷兵休戰,各守疆界,共享太平,不負兩國百姓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