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太學坐落在城東南,門前兩株千年古柏像兩柄青鋒,把暑氣割得細碎。陳五站在樹下,望著朱漆門楣上“化民成俗”的匾額,甜燈在腰間微微發燙——金砂正順著衣縫往袖口鑽,像條急著探路的小蛇。
“陳大人,阿史那助教的住所在後院‘鬆風齋’。”高允的青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的《周禮》木簡,“某前日來聽他講《禮記》,見他案頭擺著《魏書?序紀》,鮮卑的‘詰汾遇天女’和漢人的‘薑嫄履大人跡’,被他用紅筆圈在一起。”
陳五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他昨夜翻了太學的記錄:阿史那雲,父是鮮卑羽林郎,母是範陽盧氏女,七歲跟父親學騎射,十歲跟母親讀《論語》,十六歲在漠南救過中寒的牧民,二十歲入太學當助教——這樣的人,既是鮮卑骨血,又是漢家文脈,正是高允說的“新根”。
鬆風齋的竹簾被風掀起半幅,露出裡麵的書案。陳五剛要敲門,聽見屋裡傳來拓印的聲音——“唰”的一聲,紙覆上石碑,接著是棕刷輕拍的悶響。
“阿史那先生,陳大人和高博士到了。”引路的太學生掀開竹簾,聲音裡帶著幾分恭敬。
屋裡的人直起腰,陳五這才看清:阿史那雲大約三十歲,膚色微褐,眉骨高挺像鮮卑人,眼尾卻微微上挑有漢人氣。他穿著半舊的月白儒衫,腰間係著條狼頭紋革帶,革帶扣是塊羊脂玉,刻著“忠孝”二字——胡漢物件混著戴,倒有幾分自在。
“陳大人,高博士。”他放下棕刷,作揖時革帶扣碰在書案上,發出清響,“學生昨日聽高博士說,二位要談‘胡漢同天’的學問,今日特拓了塊碑,想請二位看看。”
陳五湊近,案上的拓片墨跡未乾,寫著“騰格裡在上,昊天在下,同覆同載,胡漢一家”。字跡是漢隸,卻帶著鮮卑人寫碑的剛勁,每個字的豎筆都像套馬杆,直挺挺紮進紙裡。
“好個‘同覆同載’。”陳五拍了拍案幾,“阿史那先生這碑要是立在西市,胡商的駝鈴和漢人的算盤,怕要響成一首歌。”
阿史那雲的耳尖泛紅。他摸了摸革帶扣,狼頭的鬃毛被他摸得發亮:“學生在漠南時,牧民說‘騰格裡’是藍得能裝下所有雲朵的天;在洛陽時,老儒說‘昊天’是高得能接住所有祈禱的天——其實都是同一片天,隻是叫法不同。”
高允的手指撫過拓片,鏡片後的目光發亮:“某前日翻寇天師的《雲中記》,見他寫‘胡漢之天,老君所化’——阿史那先生的‘同天’說,正好接了天師的話頭。”
阿史那雲的手頓在革帶扣上。陳五注意到他的指甲縫裡沾著墨漬,像漢家書生;指節卻粗得像常年握弓的手——這是鮮卑騎手的痕跡。
“高博士是說……”
“天師道新掌教的事。”陳五直接捅破窗戶紙,甜燈在掌心凝成個“問”字,“寇天師走了,太武帝要找個能讓胡漢都信服的人接位。張靈寶真人說,新掌教得‘通胡漢’,學生裡就數阿史那先生最通。”
阿史那雲後退半步,撞在身後的書架上。竹簡“嘩啦”掉下來幾枚,他蹲下身撿,陳五瞥見竹簡上的字——《天請問經》和《魏書?禮誌》混著放,鮮卑的“祭天方壇”和漢人的“圜丘郊祀”被紅筆勾連。
“陳大人,”他直起腰時,臉色比剛才白了些,“天師道是漢人的道統,學生是鮮卑人……”
“那又如何?”陳五打斷他,“烏力吉大叔的孫女小娥,鮮卑的血,漢人的姓,上個月在西市求道符,把《勸善文》背得比漢家小娘子還熟。百姓要的不是道統姓胡姓漢,是道能護他們的日子。”
阿史那雲的喉結動了動。陳五知道他想起了漠南的事——三年前漠南大旱,天師道的道士隻在平城做法事,是阿史那雲帶著藥箱,用漢人的《傷寒雜病論》和鮮卑的馬奶酒,救了三百多牧民。
“學生怕……”阿史那雲摸出腰間的玉牌,是太學的“勸學”牌,“怕接了這個位,被舊道徒罵‘胡虜亂道’,也被鮮卑貴族說‘忘本’。”
高允從袖中摸出個布包,展開是寇謙之的《雲中記》殘卷:“某昨日去西玄觀,張真人把這卷給了某——天師臨終前批注,‘胡漢同脈,道統當容’。您看這行字。”他指著卷末,“‘新掌教不必姓張,當姓胡漢’。”
阿史那雲接過殘卷,手指在“胡漢”二字上反複摩挲。陳五看見他眼角泛紅,想起張靈寶說過,寇謙之晚年常對著漠南方向歎氣,說“道統太瘦,得吃點胡地的風”。
“陳大人,”阿史那雲突然抬頭,“您說百姓要的是道護日子——可天師道的經裡,哪有護胡民日子的法?”
陳五笑了。他摸出懷裡的甜燈,金砂在掌心散成個“答”字:“阿史那先生,您在漠南用馬奶酒配草藥,牧民說您是‘騰格裡派來的醫神’;在平城用《禮記》講孝悌,漢家老婦說您是‘孔聖人座下的書童’。您把胡漢的活法融進道裡,道自然就護胡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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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雲的手指扣住革帶的狼頭,狼嘴正好咬在“忠孝”玉扣上。陳五知道,這是鮮卑人做決定時的習慣——他在懷朔鎮見過老牧民做重大決定前,會摸腰間的狼頭刀。
“高博士,”阿史那雲轉向高允,“您說天師道的舊徒……”
“張真人昨日差人送了信。”高允從袖中抽出張紙,是西玄觀的道符,背麵寫著“願聽新掌教差遣”,“他說,師父的遺願比道袍重。”
阿史那雲盯著道符,突然笑了。他的笑帶著鮮卑人的爽朗,又有漢家書生的溫潤:“陳大人,高博士,學生有個條件。”
“但說無妨。”陳五的甜燈突然不燙了,金砂在掌心散成片雲——和阿史那雲的名字疊在一起。
“學生要把《雲中記》補全。”阿史那雲指著案上的拓片,“加一章‘胡漢同天’,寫鮮卑的祭天石怎麼和漢人的社稷壇並排,寫牧民的馬奶酒怎麼敬給老君,寫漢家小媳婦的繡鞋怎麼踩過鮮卑的篝火。”
高允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某幫您找太學生抄錄,再讓畫工配插圖——鮮卑的祭天儀式,漢人的祈穀禮,都畫進去。”
陳五拍了拍阿史那雲的肩。這個剛才還拘謹的太學助教,此刻眼裡的光,像漠南草原上的野火,燒得人心發燙:“我讓康記的商隊往漠南送經卷,每車貨裡夾十本《雲中記》——牧民卸貨時,順手就把經卷帶回去了。”
阿史那雲的手按在陳五肩上,力度像鮮卑人摔跤時的搭手:“陳大人,往後道壇的香火,要借您的商路傳;您的互市券,要借道壇的經卷說——胡漢的事,本就該綁在一塊兒。”
鬆風齋外的古鬆突然發出“嘩啦啦”的響,陳五抬頭,見幾片鬆針落在阿史那雲的儒衫上,像撒了把碎玉。他想起甜南昨天說的話:“阿爹,高爺爺的書裡有‘雲從龍’,阿史那叔叔的名字裡有‘雲’,他該是條要騰雲的龍。”
“阿史那先生,”他說,“往後該叫您‘阿史那真人’了。”
阿史那雲的狼頭革帶扣又碰在案上,這次響得清脆:“真人不敢當,學生還是喜歡‘助教’這個稱呼——教胡漢的學生,學胡漢的道理。”
高允看了看窗外的日頭,把《雲中記》小心包好:“某該回太府寺了,陛下催著要互市新約的稿。陳大人,您陪阿史那先生去西市轉轉?他上月說想看張鐵匠打狼頭刀,刀鞘要刻漢式雲紋。”
陳五自然明白高允的用意——讓阿史那雲實地看看胡漢交融的市井,更堅定他接位的決心。他衝阿史那雲挑眉:“走?甜南和小娥在西市買酸棗糕,說不定能蹭兩塊。”
阿史那雲笑著點頭,解下儒衫搭在椅背上,露出裡麵的鮮卑短打。兩人剛出鬆風齋,就聽見太學外傳來甜南的喊:“阿爹!阿史那叔叔!”
甜南舉著塊酸棗糕跑過來,小娥跟在後麵,手裡攥著半塊,糖霜沾了滿臉。阿史那雲蹲下來,用鮮卑語說:“小丫頭,這糕甜嗎?”
甜南歪著頭:“阿史那叔叔會說‘胡話’?我阿爺也會!”
“那阿史那叔叔教你句鮮卑話?”阿史那雲用拇指抹掉她臉上的糖霜,“‘賽白努’是‘你好’,‘阿穆古郎’是‘平安’——往後你求道符時,跟道爺說‘阿穆古郎’,道爺會多給你顆棗。”
小娥拽了拽他的短打:“我也要學!”
陳五望著三個孩子鬨成一團,甜燈在腰間輕輕發燙。他突然懂了高允說的“火要燒在狼窩裡”——不是用刀砍,是用孩子的笑、百姓的話、胡漢混著的日子,把猜忌的冰慢慢焐化。
“陳大人,”阿史那雲站起身,狼頭革帶在陽光下閃著光,“明日陪我去西玄觀?我想看看寇天師的道壇,再想想怎麼把‘胡漢同天’的碑立在壇前。”
“好。”陳五拍了拍他的背,“我讓李昭牽青騅來,咱們騎馬去——你騎鮮卑的棗紅馬,我騎漢地的青騅,道壇的道士見了,該知道新掌教的馬,也是胡漢混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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