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城門樓子比陳五想象中還高。他勒住沙雲,望著朱紅城門上斑駁的箭痕——那是前兩年柔然犯邊留下的,此刻在晨霧裡像道暗紅的疤。王二牛的親軍跟在身後,馬蹄聲撞在青石板上,驚得城門口的鴿群撲棱棱飛起。
“大人,”王二牛扯了扯他的披風,“高府的門房說,高先生正在西廳等咱們。”
陳五摸了摸懷裡的甜市茶餅——用油紙裹了三層,還帶著巴圖阿爺的奶香味。他跳下馬,把韁繩遞給親軍:“把馬牽去草料場,沙雲要吃甜市帶的苜蓿。”
高府的門庭不算闊氣,門楣上“儉素堂”三個字被風雨磨得發白。陳五剛跨進門檻,就聽見廊下的竹簾一響,高允穿著青布衫走出來,手裡端著陶壺:“陳大人來得巧,剛煮了壺桑落酒。”
陳五抱拳:“高先生喚我陳五便是,甜市的人都這麼叫。”
高允笑了,眼角的細紋裡浸著茶氣:“那某便托大叫你一聲‘小五’。”他引著陳五進西廳,案幾上擺著卷《周禮》,墨汁未乾的批注爬滿邊角,“先嘗嘗這酒,是平城老巷裡的燒鍋釀的,比甜市的馬奶酒烈,卻也甜。”
陳五抿了口酒,辛辣從喉嚨竄到眼眶。他放下酒盞,從懷裡掏出茶餅:“甜市的茶餅,加了胡麻和蜜棗,先生嘗嘗?”
高允掰下一塊,嚼得很慢:“甜是甜,可帶點苦後味——像極了這世道。”他放下茶餅,目光落在陳五腰間的甜燈上,“小五,你可知陛下為何要召你?”
陳五搖頭。他想起路上聽的市井傳聞:太武帝親征柔然大勝後,朝堂上主戰派要“犁庭掃穴”,主和派要“休養生息”,互市的存廢成了兩派交鋒的靶子。
“陛下要的是‘樞’。”高允用茶盞在案幾上畫了個圈,“樞者,轉軸也。互市便是陛下手裡的轉軸——轉得快,能連胡漢民心;轉得慢,能緩朝堂內鬥;轉得穩,能破南朝‘聯胡製魏’的局。”
陳五的甜燈在袖底發燙。他想起上輩子做跨境電商時,平台要平衡賣家和買家的利益,此刻卻覺得“轉軸”二字重如千鈞:“可互市的甜,是百姓的命。若成了轉軸...會不會被轉碎?”
高允的手指在“樞”字上頓住:“所以你要讓陛下知道,這轉軸不是木做的,是鐵鑄的——百姓的血、汗、淚鑄的。”他從袖中抽出卷紙,展開是幅《漠南民生圖》,“這是某讓太學生畫的:甜市的糧倉堆著胡漢的糧,木樓裡飄著胡漢的煙,孩子的圍脖是胡漢的布縫的。陛下看了,便知互市不是棋子,是根。”
陳五望著畫裡的甜南——她正踮著腳,把草駱駝塞進小娥手裡,和他走時一模一樣。他的喉嚨發緊:“先生是說,要把百姓的日子,變成陛下的賬本?”
“正是。”高允拍了拍他的肩,“帝王權術,說穿了是‘算’——算民心向背,算利弊輕重,算百年後的江山。你要讓陛下的‘算’裡,互市的利,比刀的利重十倍。”
陳五攥緊甜燈,金砂在掌心散成“算”字。他突然明白,為什麼高允能在太武帝跟前說得上話——這人的眼睛,能看見刀光裡的炊煙,能聽見戰鼓下的童謠。
三日後,陳五被宣入皇宮。他跟著小黃門穿過太極殿,廊下的銅鶴香爐飄著沉水香,熏得人頭暈。太武帝在偏殿見他,案幾上擺著《漠南民生圖》,邊角被翻得卷了。
“陳五,”太武帝放下圖卷,“朕聽說甜市的難民,現在能吃飽飯了?”
“回陛下,”陳五從懷裡掏出本皮麵賬本,“這是甜市三個月的糧賬:胡民捐了兩千石青稞,漢商捐了一千石小米,難民出力修了三道水渠,換得八百石糜子。”他翻開賬本,“您看,胡漢的糧堆在一個倉裡,領糧的名兒寫在同一張紙上。”
陳五深吸一口氣,指尖輕輕撫過腰間的甜燈——金砂在袖底微微發燙,像在替他攥緊底氣。他從懷裡取出本磨得發舊的皮麵賬本,封皮上還沾著甜市的奶漬:“陛下,這是甜市三年的商稅賬。頭年收稅八百石糧,去年翻到兩千六,今年開春才三個月,已收了一千二。”他翻開賬本,指給太武帝看,“您瞧,胡商賣皮毛的稅,漢商賣茶鹽的稅,全記在同本賬上。稅多了,不是百姓錢多了,是買賣多了——買賣多了,百姓才肯把日子過瓷實。”
太武帝的手指在“兩千六”上頓住:“稅是多了,可柔然敗了,胡商還會來?”
“會來。”陳五從袖中抽出張染著奶腥的紙,“這是柔然牧民的血書。他們說,可汗的刀砍人,甜市的餅養人。上個月有批柔然殘部路過甜市,沒搶糧,反而拿馬具換了三十袋糜子——不是他們變善了,是甜市的市比刀更能拴住人心。”他將血書輕輕推到案前,“陛下要的是‘臣’,還是‘民’?臣會反,民不會——民要的是活,活好了,自然認大魏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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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武帝的目光掃過血書上歪扭的字跡,眉峰微動:“南朝總說朕‘縱胡’,這市若留著,豈不讓他們抓了話柄?”
“南朝的話柄,甜市能破。”陳五摸出卷《胡漢同市誌》,翻到“婚喪”篇,“您看,甜市這三年有一百二十對胡漢通婚。漢人姑娘嫁鮮卑牧民,戴的是胡人的銀鐲;鮮卑小子娶漢家女,擺的是漢人的八盤。”他指著畫中穿紅嫁衣的姑娘,“這是王鐵匠的閨女,嫁了鐵莫爾的兒子。上月王鐵匠病了,鐵莫爾帶著全族牧民翻山找藥——您說,這是‘胡’還是‘漢’?是‘敵’還是‘親’?”
殿外的風掀起竹簾,吹得《胡漢同市誌》嘩嘩作響。太武帝盯著畫裡的紅嫁衣,突然笑了:“好個‘親’字。”
“更要緊的是南朝的‘聯胡’。”陳五往前半步,聲音裡帶了絲急切,“南朝派密使去柔然,說大魏要‘滅胡’,可甜市的胡民卻把陛下的畫像供在灶頭。上個月有個南朝商人來甜市,親眼見胡漢孩子一塊兒滾鐵環,回去就跟同行說‘魏人待胡如己’——這比十萬大軍更管用!”
太武帝的手指敲了敲案幾,節奏漸緩:“你說的這些,都是虛的。”
“陛下要實的,臣有。”陳五從懷中掏出疊染著草屑的布片,“這是甜市難民的按手印。他們說,寧在甜市當牛,不在柔然為奴。現在甜市有三千難民,其中八百人替軍戶養馬,五百人給邊軍縫衣。”他將布片攤開,“這些人不是累贅,是陛下的兵——不用發糧,不用教戰,他們自己就會護著甜市,護著大魏的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