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的甜燈在戌初突然炸成金砂。
他正對著銅鏡擦拭魚符,暗紅的砂粒在鏡麵上拚出個扭曲的“刃”字,比尋常警示更燙三倍。窗外傳來更鼓,第二聲“咚”還沒落地,後窗“哢”地裂開道縫——夾著冷鐵的風灌進來,刮得他後頸發緊。
“大人!有刺客!”王二牛的驚叫混著刀兵相接聲撞進耳裡。陳五抓起魚符塞進腰帶,剛吹滅燭火,屋頂的瓦便“嘩啦啦”碎了。三道黑影破頂而入,月光在刀刃上晃出冷光,照著他們麵巾上繡的狼頭紋——是拓跋拔的死士。
“留活口!”領頭的死士低喝,刀鋒直取陳五麵門。陳五就地打滾,魚符在腰間硌得生疼,剛摸到案幾上的硯台砸過去,左臂便被劃開道口子。血腥味湧上來,他撞開暗格翻出阿史那雲送的狼首短刀,反手刺向對方手腕。
短刀入肉的悶響裡,甜燈的金砂突然凝成“逃”字。陳五踹翻屏風,從後窗跳進夾道。平城的官邸布局他早記熟,夾道儘頭連通太學後牆,那裡有個半人高的狗洞——去年他幫太學生偷運胡商的《水經注》抄本,就是從那兒鑽的。
身後的追兵靴聲如鼓。陳五貼著牆根跑,左臂的血滴在青磚上,像串斷了線的紅豆。拐過角門時,他聽見王二牛的痛呼:“大人快走!彆管我——”喉嚨一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隻能咬著牙往太學方向衝。
太學的後牆爬滿爬山虎,狗洞被枯枝掩著。陳五扒開枝椏,突然聽見牆頭有人低語:“在這兒!”抬頭看見個太學生模樣的少年衝他眨眼,正是常來甜市會館聽胡商講經的李昭。
“鑽進來!”李昭扔下條繩子,陳五抓住往上爬,追兵的刀風已掃到腳腕。他咬著牙翻上牆,摔進太學的竹林裡,膝蓋磕在石磚上,疼得眼前發黑。李昭拽著他往藏書閣跑:“那些人衝前門去了,藏書閣有暗室!”
藏書閣的木門“吱呀”開了道縫。陳五跌進去,撲麵而來的黴味混著墨香,比血腥味好受些。李昭摸出火折子,昏黃的光裡,整麵牆的書架像沉默的衛兵,最頂層的匾額寫著“宗正秘檔”,漆色剝落得能看見木紋。
“躲這兒!”李昭推開書架後的暗門,裡麵堆著半人高的木箱,封皮上蓋著褪色的朱砂印“皇史宬?景穆年間”。陳五剛貓腰鑽進去,便聽見藏書閣的正門被踹開,靴聲在空蕩的殿內回響。
“搜!”領頭死士的聲音像淬了冰。陳五貼著木箱喘氣,指尖摸到箱沿的銅扣,突然頓住——銅扣上刻著半隻展翅的玄鳥,和他腰間魚符背麵的紋路一模一樣。
他屏住呼吸掀開箱蓋,泛黃的絹帛散落出來,最上麵的卷宗寫著“景穆太子次子拓跋晃薨逝錄”。借著火折子的微光,他看見“太平真君四年冬,皇孫誕,足心有朱砂痣,賜魚符‘玄鳥銜珠’,未及滿月而夭”。
陳五的心跳突然加速。他摸出魚符,翻轉過來,背麵的玄鳥翅膀下果然有粒凸起的朱砂點,像滴凝固的血。記憶突然被撕開道口子:穿越那天,他躺在沙地裡,手裡攥著半塊魚符,足心火辣辣地疼——原來不是幻覺,是這具身體自帶的印記。
“暗室!”死士的吼聲驚得他手一抖。李昭的火折子“啪”地滅了,黑暗中,陳五聽見木箱被拖開的聲響。他握緊短刀,魚符在掌心發燙,甜燈的金砂此刻全聚成亂麻狀,燙得他肋骨發疼。
“砰!”暗門被踹開,月光裹著刀光湧進來。陳五揮刀格開迎麵而來的攻擊,短刀卻被對方用鎖鏈纏住。死士獰笑:“跑啊?拓跋大人說了,要你這漢人雜種的——”
話沒說完,窗外突然傳來馬蹄聲。“護城衛到了!”李昭的喊聲混著警鐘響成一片。死士們互視一眼,領頭的啐了口:“算你命大!”轉身踹翻木箱,卷宗漫天飛舞,陳五看見其中一頁畫著玄鳥銜珠的全圖,和他的半塊魚符嚴絲合縫。
追兵退得極快。陳五癱坐在地,借著月光撿起那頁絹帛,上麵用小楷寫著:“玄鳥符分雌雄,雄符隨皇孫葬,雌符由乳母帶出,不知所終。”他摸向自己的魚符,分明是雌符的紋路——可景穆太子的皇孫早夭,乳母帶出的雌符,怎麼會在他穿越時的身體上?
“陳大人!”阿史那雲的聲音撞開藏書閣的門。他抬頭,看見對方腰間的狼頭革帶染著血,手裡提著柄斷刀,身後跟著十幾個舉著火把的護城衛。李昭蹲下來扶他:“阿史那先生帶護城衛衝進來時,那些人剛要砍您!”
阿史那雲蹲下身,借著火把的光檢查他的傷口:“拓跋拔的狼衛。”他指尖劃過陳五左臂的刀傷,眼神冷下來,“剛才在甜市會館,乙渾的人遞了帖子,說要‘共商互市細則’——怕是調虎離山。”
陳五盯著他革帶上的血:“你受傷了?”
“小傷。”阿史那雲扯下自己的衣袖給他包紮,狼頭銀簪在火光裡晃了晃,“護城衛在西巷截住三個望風的,審出是拓跋拔和乙渾合謀。他們怕陛下因天象重罰,想先除了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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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紮的手突然頓住。阿史那雲看見陳五手裡的絹帛,眼神驟變:“這是……宗正寺的秘檔?”
陳五把魚符遞過去。阿史那雲的手指撫過玄鳥紋路,喉結動了動:“我小時候見過老薩滿的神諭圖,和這玄鳥一模一樣。他說‘玄鳥銜珠,胡漢同根’——原來指的是皇族血脈?”
窗外傳來更聲,已是子時。陳五望著滿地卷宗,突然想起穿越初醒時,腦海裡閃過的零碎畫麵:金鑾殿的琉璃瓦、乳母的哭號、大漠的風沙——原來這具身體的原主,竟是太武帝早夭的皇孫?可曆史上並無記載,難道是被人刻意抹去?
“先回會館。”阿史那雲扶他起身,目光掃過暗室裡的木箱,“這些卷宗明日讓崔司徒來看。陳兄,你可記得自己……”他猶豫了下,“可記得剛來甜市時,總說些‘後世’的話,那時我便覺得,你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陳五的心跳漏了半拍。那些被他當作“前世記憶”的片段,原來都是這具身體殘留的?魚符的溫熱透過衣料傳來,足心的朱砂痣仿佛在發燙——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夢裡見過太武帝抱著個嬰兒流淚,嬰兒繈褓上繡著玄鳥銜珠。
護城衛的火把照亮歸途。陳五望著平城的夜空,五星的位置比前日偏了些,卻仍明亮。他摸了摸腰間的甜燈,金砂不知何時又凝成“謎”字,燙得他掌心發麻。
回到會館時,崔浩的書童正等在門口,懷裡抱著卷《魏書?宗室誌》:“我家大人說,今夜必有變故,讓把這個交給陳大人。”
陳五翻開書,泛黃的紙頁間掉出張字條,是崔浩的筆跡:“景穆太子次子,生而帶玄鳥符,未及命名而薨,其乳母攜雌符逃亡,不知所終。此事太武皇帝曾囑‘隱於史’,然民間有‘玄鳥歸巢,胡漢同輝’之說。”
阿史那雲湊過來看,狼頭革帶擦過書頁:“崔司徒連這都能查到?”
“他是修國史的。”陳五盯著字條上的“隱於史”三字,突然想起藏書閣裡被撕毀的卷宗——有人不想讓這段曆史存在,可玄鳥符卻在他身上重現,是巧合,還是天意?
更深露重,阿史那雲堅持守在他寢室門口。陳五望著銅鏡裡的自己,指尖劃過足心的朱砂痣,突然笑了——穿越而來時,他以為自己是局外人,拚了命想在胡漢之間架橋,卻不想,自己本就是橋的基石,是太武帝刻意隱瞞的“胡漢同根”的活證。
甜燈在案頭忽明忽暗,金砂慢慢聚成“根”字。陳五摸著魚符上的玄鳥,終於明白為何每次提及互市,太武帝的眼神總會多幾分深意——或許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早就在等一個契機,讓玄鳥符重現,讓胡漢血脈的真相,借由他的口,說給天下人聽。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陳五吹滅燭火,黑暗中,魚符的溫熱貼著心口,像塊燒紅的炭。他知道,明日起,平城的暗流會更洶湧,拓跋拔和乙渾不會罷休,南朝的使者也會聞風而動,但此刻,他手裡握著的不再是單純的權術,而是足以動搖北魏宗室根基的秘辛。
這一夜,平城的星空格外清澈。陳五夢見自己站在漠南的胡楊林中,乳母抱著繈褓中的嬰兒向他走來,繈褓上的玄鳥突然展翅,銜著珍珠飛向天際,身後跟著五顆明亮的星子,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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