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盤山城。
夏日冷風驟起,僅一夜氣溫便降至冰點,打的人們措手不及。
十幾年的無序天氣,也讓百姓們在混亂中摸出了一些規律,比如說現今這種情況,如果短期內沒有變化,便意味著九曲江千裡封凍……
若是上遊天氣正常,隻有江城段氣溫陡降,必然會形成壅水,極有可能出現洪澇。
真到了這種危機時刻,如果再下點雨,按照當前的防汛邏輯,會淹死多少人,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為此,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諺語:大江蓋堅冰,浪卷人頭輕。
所以,今日街上的吆喝有氣無力,充滿著對未來的擔憂……
當然,這不包括住在盤山城城中的官老爺們,他們一向擅長用“哪管洪水滔天”的宗旨,來對抗“將會洪水滔天”的現實,隻要九曲江水未淹到腳前,他們絕不會提前皺起眉頭。
這背後藏著深刻的政治邏輯,朝廷為了保持統治威嚴,絕不會向群眾提前宣判結果,官僚也絕不會以未雨綢繆為準則,任何行為都要考慮秩序穩定,否則現在就會引起動蕩。
穩,才是第一要務。
維持當前的秩序穩定運轉,大於廣大百姓的生命安危。
可是,不提早準備,萬一真發生洪澇,該怎麼辦?
這不,恰逢江城政務碰頭會,城守馮誌與其餘三城副手齊聚城主府政事堂,商討應對洪澇的預案。
四人身側各自候著一名機要文牘,書冊上記錄著他們剛剛做下的決定,其中最關鍵的一條被畫圈加粗標注:
【無論何種情況,無論做出何種犧牲,不惜一切代價,務必保證州府的安危。】
說的慷慨激昂,可惜所謂的“犧牲”“代價”之流,肯定不是官老爺們擼起袖子,不顧危險奮戰在抗洪一線,而是代指平民百姓,特彆是南邊兩區的百姓……
因此,所謂的商討,其實就是告誡南邊兩區的主官,大事不妙之時要果斷鑿壩泄洪,不要淹了盤山城中心,如果實在扛不住,也得多堅持一會,給盤山城留出足夠的撤離時間……
如同以往一樣,四人輕描淡寫的幾句政策,定下了南邊兩區百姓的生死大劫。
約莫半盞茶過去,這場簡短小會開完,本來就是走過場,能開這麼久純粹是因為天氣緣故,確定好可能天災的應對原則後,再說就有些尷尬了。
總不能談私人生活吧?
指不定口誤,不小心說漏嘴,將奢靡生活放到白日裡宣揚,那就不太好了……
幾人互相寒暄一番,紛紛離開此地,隻剩馮誌坐在主位太師椅上,眯著眼睛不知在思考什麼……
他的機要文牘名為馮耀宗,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二十三、四左右,長相與馮誌有些相似之處,結合這些,多少能看出沾親帶故。
待人都走後,馮耀宗給馮誌添了一杯新茶,小心翼翼地問道:
“大伯,要是真發生洪澇,咱們這麼乾是不是太殘忍了些,不會落人口實嗎?”
“你啊,就是在京城讀書讀傻了,底線太高了。”馮誌輕吹杯沿,小手嗦著茶水,“想要為官,就丟掉你的一切道德品質,有人說就受不了,那還能乾什麼,要實在忍不了嗡嗡亂叫,就去找武法司或者治安司,抓住煽風點火的小跳蚤,把他的舌頭給拔了,以效尤敬!”
這個回答,讓馮耀宗有些難以接受:“可是……”
啪——!
茶杯被重重的拍在桌上,滾燙的茶水濺出來,沾到馮耀宗的手上,當即紅了一片,他卻不敢發出痛呼。
馮誌並未多言,站起身走到政事堂前方小院,負手而立。
見此,馮耀宗急忙跟上,卑微地立在親大伯的後方,低眉順眼。
冷風拂過馮誌身披狐毛大氅,銀白細毛左右舞動,也讓他冷靜不少:
“耀兒,你爹混江湖死的早,咱們家就你一個人成器,所以我才會讓你從京城回來,把你放在我的身邊,一定要好好學!”
馮誌的勸告雖語重心長,但語氣不容置否,甚至有幾分嚴肅,意味著他對馮耀宗的期望很高。
馮耀宗不敢再提出異議,盯著磚縫語氣弱弱:“明白了……”
“耀兒,大伯教給你的是為官之道,不是讓你心係蒼生……”馮誌走到竹徑旁,伸手把玩著綠葉,“接下來的話,都是大伯這些年的經驗之談,你要仔細聽好!”
“是!”馮耀宗認真回應。
不做醞釀,馮誌脫口而出:
“首先,你得明確自己的立場,雖然大家都活在這片天下,但你是官,就得有個官的樣子,不必事事都考慮到民如何,他們生來就是為我們服務,受我們管轄的牛馬而已,為我們而死,才是死得其所。”
“總督等人的安危,關係到社稷安穩,為此死一點賤民沒什麼,這麼多年下來,死的人也不是幾百幾千,可乾國依舊聳立,搖搖欲墜就是不倒,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這些話,讓馮耀宗很難接受,但還是接過話茬:“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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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對州府、對咱們有意見的賤民都死光了,從這方麵來講,我們是借著天災,把這群賤民可能會引發的危險,提前扼殺在搖籃內!”馮誌的話格外無情。
接著,他麵無表情地補充道:
“所謂的利弊,實際上對我們隻有利,對於那群麻木的牛馬來說才會有弊,以生命為代價的弊端,誰叫我們手裡有刀,可以任意剝開他們的肚子呢?”
“當然,在外麵肯定需要擠幾滴眼淚出來,有些東西不能太過直白,你哭的越慘,說不定還能收獲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那些賤民天天幻想的青天大老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這個名號,你乾什麼都會有牛馬替你辯經……”
吃人!
馮耀宗腦子裡麵隻有這一個評價。
以往在京城儒學院內,不愁吃穿用度,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以為天下就跟書上描繪的一樣,出來後才發現有多惡心。
馮誌的一番話,使得馮耀宗的三觀接近崩塌,對自己所學產生了嚴重懷疑。
什麼狗屁“愛民如子”!
什麼狗屁“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什麼狗屁“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