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勇把空碗往桌上一推,發出“哐當”一聲輕響:“波哥說得是。管他紅的綠的,都是抗日的。
咱幫著把人撈出來,便是結下天大的人情。”
他摸出煙盒抖出幾根,挨個兒往兩人手裡遞:“再說那林醫生,告彆時攥著我手說‘感謝’,眼裡那股子勁兒騙不了人——對我們的謝意應該是發自內心的。”
煙卷叼在唇間,他卻沒摸火柴,隻是用牙床碾著煙紙:“就是他找的那些‘家屬’太不上心。
早上在憲兵司令部門口,那個穿灰布短打的老漢,抱著被贖的人哭得稀裡嘩啦;中午去76號,還是那老漢,換了身藍布衫,改當人家的遠房表舅了!連眼角那顆痣都沒遮遮,真當咱們哥仨眼瞎啊?”
熊奎嚼著橘子,含糊笑道:“嗨,估計是急著湊數,哪來得及細挑?這上海灘看著人多,真要找些敢跟76號、憲兵隊沾邊的,怕是比找條野狗還難。能湊齊這些臉生的就不錯了,哪顧得上換衣服?”
一直沒吭聲的楊春忽然抬手按了按眉心,昏黃的油燈在他臉上投下幾道陰影,他捏著桌邊的空茶杯轉了半圈,斟酌了半天後輕聲道:“波哥,那牢裡的孩子……真能活下來嗎?”
李海波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76號的牢裡,能活下來的都是命硬的。
一個剛斷奶的娃娃,命硬不硬,得看天。”
楊春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那你……能不能找王教官遞個話,把孩子要出來?”
“啥意思?”熊奎剛把一瓣橘子塞進嘴裡,聞言猛地抬頭,橘汁順著嘴角往下淌,“板鴨你要那奶娃子乾啥?難不成想認乾兒子?”
楊春沒看他,目光直愣愣盯著桌角那盞油燈,燈芯爆出個小小的火星。“那孩子的爹娘,王處長不是說了嗎?已經釘死了是紅黨,遲早是要槍斃的。”
他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股執拗,“可孩子還小,他不該死在那種地方。我想把他要出來,送去找荷花姐帶。”
侯勇“嗤”地笑出聲,手裡轉著的煙卷差點掉在地上:“板鴨你這是哪根筋搭錯了?父愛泛濫也不是這麼個泛濫法吧?”
他往楊春身邊湊了湊,胳膊肘往對方肩上一撞,“真想養娃,讓荷花姐給你生一個不就完了?
乾嘛非得撿個紅娃娃?這要是被人知道了,在日本人那裡說不清楚!”
楊春的肩膀僵了僵,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過光溜溜的下巴:“荷花姐今年三十了。”
他聲音低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澀,“我前陣子托人問過西醫,說這個年紀生頭胎,風險太大,保不齊……”
後半句他沒說下去,隻攥緊了拳頭,“再說,那孩子是真可憐。我今天在門外聽著,哭聲都快啞了……”
他抬眼看向李海波,眸子裡蒙著層水汽:“波哥,就當積個德。
王教官那邊,你去說句話,咱再加筆錢,他未必不肯。
那孩子在牢裡也是等死,咱把他弄出來,好歹能活條命。”
熊奎這才咂摸過味來,把手裡的橘子皮往桌上一扔:“不是,春子,你認真的?那可是紅黨的娃!荷花姐能願意?”
“她會願意的。”楊春說得篤定,眼底亮起來,“荷花姐心最軟,這麼些年他救了多少孤兒?再說……”
他頓了頓,聲音輕下來,“我跟她提過,要是不能生,就領養一個。這孩子……也算緣分。”
李海波把煙蒂往煙灰缸裡狠狠一摁,瓷缸發出沉悶的磕碰聲。
他抬眼看向楊春,眉峰擰得像打了個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那孩子爹媽是紅黨,我們是潛伏在76號的特工,這孩子沾不得!”他往椅背上一靠,指節在桌麵敲得咚咚響,“王處長那邊我不會去說,這錢也不能交。”
他頓了頓,語氣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堅決:“真要可憐他,將來有機會想辦法送孤兒院去,或托人給找個鄉下農戶,隱姓埋名養著,也算積德。
但絕不能往自己家裡帶,更不能讓荷花姐沾手!”
侯勇在一旁點頭附和:“波哥說得是,板鴨你不能冒這險。”
李海波瞥了眼還在較勁的楊春,又補了句:“至於荷花姐,你純屬瞎操心。
她打小練拳腳,身子骨比咱們仨都結實,彆說生頭胎,就是再生倆也扛得住。上個月我還見她拎著兩桶水爬樓梯,臉不紅氣不喘的,哪像你說的那麼嬌弱?”
他站起身拍了拍楊春的肩膀,掌心的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彆琢磨那孩子了,先把眼前的活兒乾利索。等這陣子忙完,踏踏實實跟荷花姐把婚事辦了,往後日子長著呢,還怕沒自己的娃?”
楊春望著油燈裡跳動的火苗,指尖在膝頭無意識地摩挲著,半晌才低低歎了口氣:“看來……還是跟這孩子沒緣分。”
侯勇拍了拍他的後背:“想通了就好,彆鑽牛角尖。”
熊奎也跟著點頭,把最後一瓣橘子塞進嘴裡,含糊道:“就是,回頭讓荷花姐給你生個大胖小子,比啥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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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春沒再接話,隻是拿起桌邊的槍套往腰間一係,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木門“吱呀”一聲合上,把屋裡的燈光和話語都隔在了外麵。
侯勇和熊奎對視一眼,也各自收拾了碗筷回房。
李海波慢悠悠洗漱完,井水潑在臉上帶著股沁涼,驅散了一天的疲憊。他對著鏡子理了理衣襟,隻覺得神清氣爽,渾身的骨頭都透著股輕鬆。
回到房間,他摸出那瓶“大力丸”,忽然勾了勾嘴角,要不——找小澤姑娘切磋切磋?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他把大力丸揣進兜裡。
披上外套往門口走時,他瞥見楊春的房間還亮著燈,窗紙上印著個一動不動的影子。李海波腳步頓了頓,隨即又邁開步子——看來父愛泛濫的板鴨掉死胡同裡了。
夜風吹過巷子,帶著點潮氣。李海波騎上自行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往憲兵司令部的方向走去,心裡盤算著怎麼讓小澤見識見識波哥的厲害。
自行車剛轉出弄堂口,李海波腳蹬踏板的力道忽然鬆了,目光被街對麵那盞昏黃的燈光勾了去。
“有間書屋”的木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的玻璃燈箱在夜色裡泛著暖光,門口那塊手寫木牌上,“新到精裝《三國》”幾個工整的粉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