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波剛從鬆鶴樓走出來時,差點跟人撞個滿懷。
隻見廚房學徒狗剩背著個乾瘦老頭,像駝著隻小雞仔似的往院裡衝,老頭後腦勺的花白頭發隨著跑動一顛一顛,兩隻乾柴似的胳膊徒勞地扒著小夥計的肩膀,喉間發出“哎喲哎喲”的呻吟。
“張大夫?”李海波挑了挑眉。
這老頭是附近有名的跌打醫生,隻是年紀大了,手抖得厲害,前段時間給人接骨時,手都抖得握不住夾板。
此刻的張大夫被顛得臉色蠟黃,山羊胡上沾著的唾沫星子。
狗剩跑得青筋暴起——為了保住那點工錢,這小子是真把老大夫當麻袋扛了。
李海波嗤笑一聲,站在大街上長舒了一口氣,上午從小泉和山本身上受到的鳥氣一掃而空。
剛才扇在餘大貴臉上那記耳光,掌心現在還發燙,倒是把堵在心口的濁氣全順了出去。
打人果然是副好藥,是緩解心中鬱悶的良方啊。
他看了看天色,感覺時間還早,想起熊奎他們拉回去的一車古董,好奇心泛濫的李海波決定先回去看看,於是抬手招了輛黃包車。
黃包車剛拐進閘北的石板路,李海波就直起了身子。
隻見街角那間掛著“有間書屋”木牌的鋪子前,黑板上的白粉筆字格外紮眼——“新到精裝《三國》”。
李海波心裡一突,又緊急見麵?
沒完了是吧?一次行動,商量得差不多就行了啊,老是見麵摳細節,沒必要啊!
“師傅,前頭路口停。”李海波拍了拍黃包車的扶手。
車夫趕緊一個急刹,車把手上的銅鈴亂響。
李海波利落地跳下車,從懷裡摸出法幣拍在車夫掌心,揮手示意他趕緊走。
李海波死死盯著那塊黑板,後槽牙咬得發緊,這都第幾回了?
突擊76號隻要你們接應打配合,前前後後商量了好幾遍,再這麼折騰下去,不等日本人來查,自己先得被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煩死。
他深吸一口氣,抬腳邁進書屋。
門上掛著的黃銅風鈴被撞得“叮鈴哐啷”響,驚得櫃台後算賬的老板張書明抬了抬頭。
其實早在進門前,李海波就用“順風耳”查探過了,書店裡總共就兩個人,一個是老板張書明,另一個竟是許久不見的老同學周正國。
周正國也是“土地爺”小組的骨乾,隻是他一直帶著一支采購小隊在滬東一帶活動,平時和李海波的工作交集不多,全靠張書明在中間協調對接,和李海波見麵的次數反而不多。
算起來,兩人已經好久沒有見麵了。
此刻周正國正端著杯涼茶坐在窗邊,聽見門響抬頭見是李海波,他幾乎是瞬間就站了起來,筆挺的身板像杆繃緊的槍,眼裡帶著幾分凝重。
李海波見他這架勢,心裡那點因頻繁接頭而起的煩躁淡了些,抬手擺了擺:“正國來了。這節骨眼上跑過來,怕是出什麼事了?”
旁邊的張書明趕緊接話,“正國倒是沒什麼事,就是……晚上的行動計劃,得調整一下。”
“調整?”李海波的眉頭“唰”地就擰成了疙瘩,語氣裡的火直往上躥,“這都火燒眉毛了,離行動開始就剩幾個時辰,這時候跟我說調整計劃?你們跟我開什麼玩笑?
再說了,先前不都已經敲定了嗎?上海市委的特彆行動小組隻負責在76號圍牆後接應,硬仗、險仗全是我們扛著,你們那邊有什麼好調整的?”
張書明連忙站起身,雙手往下按了按,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組長你先消消氣,千萬彆急,先聽我把新方案的調整部分說完。
市委那邊雖然拍板同意了你的行動方案,但幾位同誌合計著,認為這次好不容易集結了這麼多行動人員,要是全擱在76號後牆乾等著,啥也不做,實在有點浪費力氣。
所以商量著,決定把特彆行動小組一分為二,拆成佯攻組和接應組。”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兩人續了水,繼續說道:“佯攻組由莫秋同誌帶隊,攜帶機槍和所有的衝鋒槍,提前摸到76號正門潛伏下來。
等你們在裡麵交上火,槍聲一響,佯攻組就立刻對著76號大門猛打,用火力把裡麵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還能封鎖大門和二道門之間的這塊區域。這樣能給你們分擔不少壓力。”
李海波聽得眼睛一亮,剛才還緊繃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他忍不住磕巴著嘴讚道:“嘿,彆說,這佯攻計劃簡直是神來之筆!
看來市委裡是真有會打仗的高手啊,這一招聲東擊西,妙!”
張書明嗬嗬一笑,又補充道:“另外啊,市委還擔心你和接應組的同誌不熟,怕到時候在銜接上出岔子,反而添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特地安排了周正國同誌來指揮接應組,他會帶著接應組和工兵,提前潛伏在76號後牆外,就等你那邊信號一發,他們立馬炸開後牆衝進來接你們。”
一旁的周正國聞言,放下手裡的茶杯,“放心,到時候我會第一個衝進去和你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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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波看著周正國眼裡的篤定,心裡最後一點顧慮也煙消雲散,他拍了拍大腿,朗聲說道:“服了!市委的同誌考慮得很全麵呐。
裡應外合,前後夾擊,這麼一來,這計劃可就太完美了!”
李海波“噌”地站起身,胸口因激動微微起伏,朝著周正國伸出了右手。
“正國,”他聲音裡帶著股按捺不住的勁,“晚上就是見真章的時候了。你我同學多年,今兒個總算能真刀真槍地並肩作戰了。到了晚上,可彆掉鏈子!”
周正國看著他伸來的手,兩隻手掌重重相握,“放心吧老同學。
我雖然一直在從事敵後工作,但也不是臨陣退縮的孬種。
今晚不管是炸牆還是接應,隻要你那邊信號一來,我保證第一個帶著同誌們衝進去。
彆說掉鏈子,就是拚了這條命,也得把你們全須全尾地接出來!”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李海波看著周正國眼裡的狠勁,忽然笑了:“晚上見!”
“晚上見!”
……
回到李家小院,見侯勇他們把卡車直接開進了院子,本就不大的地方頓時被塞得滿滿當當,連楊春那輛卡弟拉客都隻能委屈地停在門外。
車鬥裡,侯勇幾人正扒著邊緣翻撿那些古董,木箱子被撬開幾個,字畫、瓷器散落出來,倒像是集市上的雜貨攤。
楊春手裡正展開一幅草書,紙頁泛黃卻透著股精氣神。
他眯著眼,腦袋跟著筆畫的走勢一點一點,嘴裡嘖嘖個不停:“哎喲喂……這字寫的,跟長了翅膀似的!
你看這撇捺,飛起來了都!
雖然說寫的啥玩意兒我一個字不認得,可就衝這股子勁兒,絕了!真他娘的帶勁!”
他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手指在紙麵上輕輕點著,像是在摸什麼寶貝,眼裡的喜歡藏都藏不住,“這要是掛在堂屋裡,誰見了不喊一聲好?”
侯勇蹲在旁邊,手裡捏著卷工筆花鳥,聞言嗤笑一聲:“板鴨你這眼鏡算是白戴了,裝文化人也得有點本錢吧?
一幅字拿在手裡,除了最後那行‘丙子年冬月’能認出倆字,連落款是誰都瞅不明白,還好意思在這兒咋咋呼呼,丟不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