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蒼嶺深處的溫泉地畔氤氳霧氣如綃。
霧氣下,田壟低伏,赤米初發,卻如驚雀般縮著身形,葉尖泛青轉灰,卷曲如焦。
初春殘寒本不至此,老農卻一臉悲色。
跪在田埂上,指尖摩挲著一束枯黃的米苗,久久不語。
“這土……不對勁啊。”他將手指插入泥中,又湊近嗅了嗅,“酸腥太重,像是喝飽了血的泥。”
寧凡立於田埂高處,眉峰深鎖,望向一片片赤穗,仿佛望見舊戰場屍山血海之下翻覆的土地。
“溫泉暖土,赤米卻枯……這地不養稻?”他低聲自語,腳邊泥濘泛起藍斑。
硫磺氣味自地下飄升,嗆人得如刀子。
“是硫金過量。”葉流蘇裹著濕褐長袍,從水汽深處步來,手中提一麵銅鏡。
她將鏡麵傾斜,泉光折射在米葉之上,頓時浮出一層淡金光暈。
“這是‘海方鏡’。我測過三次,泉中金屬成分隨月相變化。
昨日子時達峰,恐怕你們看見那幅‘金瞳畫像’,也是這光在作怪。”
寧凡不語,片刻後低頭拔出一株半枯苗,苗根竟已焦黑。
他轉眸望向葉流蘇:“那畫像真是地火重塑?”
葉流蘇點頭,卻仍壓低聲音道:“氧化鐵層染色,像是天然畫,但……那雙眼確實有神。”
話音未落,一陣騷動自西田傳來。火把搖晃,人聲雜亂。
“快——赤米被劫了!”
一名火衛衝至,滿臉雪泥與血,“蠻族降兵嘩變。”
“偷了五十斤赤種,還打傷三人,往舊舟倉方向逃去了!”
寧凡臉色沉如鐵,回身望向不遠處的山丘。
那是一片兵俘安置營,早前剛收降一批蠻族舊部,安置未穩。
“他們以為這糧是毒?”他冷笑一聲,“那便讓他們親眼看看——‘妖糧’能不能吃死人。”
月色在雲中遊走,像是獵人背後的鷹影,時明時暗。
舊舟倉外,亂兵餘波未散,寒風穿營,吹得赤米粒粒跳脫麻袋,散在地上。
被染著血的腳步踐踏,像是誤入荒原的烈種,被宿命碾壓。
蠻族俘兵橫列於倉前,形容疲憊,眼神卻分外決絕。一個年近五十的蠻將冷笑道:
“你們姒族人連米也灌血,還想讓我們吃?我等雖降,不做妖糧的走狗!”
“那你想做誰的狗?”蘇淺淺緩步走來,肩披玄氅。
白發在火光中浮動如雪焰,掌中提一隻銅甑,熱氣蒸騰,米香濃鬱。
她未多言,翻甑取飯,於眾目睽睽之下捏成團,塞入口中。
沒有表情,沒有猶豫,隻有一口接一口。
像是當年姒族邊寨的野狼,吃的是血肉,也吞下寒風與仇火。
眾將兵嘩然。那老蠻將喃喃:“你瘋了…這糧真的能吃?”
蘇淺淺抬眸,目光如刃:“我姒淺的血肉你們不敢吃,那這米——你們敢嗎?”
一陣沉默後,終於有一名少年降兵顫著手,捧起落地的米粒,磕頭三下,含淚咽下。
“她說得對。我們投降,是為了活。”
這一句話,如火種落入雪原。兵群動搖,嘩變之勢隨之瓦解。
就在此時,一道清越笛音自風中響起,宛若微雨敲葉,初夏未至的梅雨調,卻被吹得溫柔又決然。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陸念北坐在一塊石頭上,赤腳踏雪。
懷中抱著那根刻有“北”字的骨笛,吹奏的指法雖尚稚嫩,卻音色分明。
一隻通體灰白的狼犬趴在他腳邊,耳貼雪地。
靜靜聽著,似曾聽過這曲調,在某個早已消逝的冬夜。
“這是我爺爺教我的,說這是打仗回來時吹的……讓戰死的人能聽見。”
陸念北低聲說著,眼神卻落在那些踟躕的降兵身上。
“你們不是牲口,不該為一碗飯掙紮;可若再分不清仇人和稻種,就真成死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