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洗。
秋風自北荒卷來,帶著乾烈的沙與血氣,掠過城頭那麵早已褪色的戰旗。旗麵上仍隱約可見“寧”字一筆縱橫,雖有裂痕,卻仍在風中獵獵作響。
城門敞開之時,鐘聲自高塔響起,三十三聲。那是宣告王師歸朝的禮鐘,亦是舊世戰火終止的標誌。
人潮自街巷湧出。百姓跪滿官道,兩側屋簷垂下的風鈴在風中清響,仿佛為這場遲來的安寧奏起低沉的引子。
寧凡策馬而入。
那匹玄鐵戰駒,渾身被血塵染成深褐,蹄下濺起的泥中仍帶焦黑的火屑。陽光透過城門縫照在他盔甲上,反出沉鈍的光。
他未戴冠,隻束發,披著未脫的戰披。肩頭那一角被燒裂,露出鐵製紋帶。微風掠過,火燼從披風邊緣落下,化作點點微光,墜入塵土。
“迎王師——!”
呼聲自人群中起,似浪潮湧動,一瞬傳遍整座京畿。老者俯身叩首,孩童跪地呼號,沿街的香案被早早擺出,青煙繚繞,似要將戰後的焦氣儘數祭淨。
寧凡的目光緩緩掃過。
他看到那一張張襤褸卻含淚的臉——有人失去了兒子,有人失去了丈夫,也有人在廢墟上守了三年,隻為等這一刻。
他的手指緊了緊韁繩。馬背上的塵沙簌簌落下,像是沉重的歲月在褪去戰痕。
蘇淺淺騎在他身後。
她的衣襟仍染著血跡,未及換下。眼神中有一種空寂的平靜,那是經曆太多生死之後的清明。
兩人之間無言。唯有馬蹄聲一陣陣回蕩,踏過青石、踏過殘火,也踏過他們身後那條漫長的血路。
街口處,一隊金甲軍士肅立。為首者正是楚衍。
他換了朝服,卻仍難掩戎氣。手執金笏,單膝跪地,聲如銅鐘——
“王師歸朝,天下既安。臣楚衍,恭迎聖駕!”
寧凡勒馬止步。
他下馬,回以一揖,聲音低沉:“北境既定,社稷得安,皆賴列將死戰。何‘聖駕’之有?凡不過為眾之一耳。”
此言一出,群臣齊聲叩首,呼“陛下萬安”。
蘇淺淺的目光落在前方宮闕之上。那重簷飛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卻讓她想起三年前燃燒的夜色——那一夜,宮門儘赤,火光照徹天穹。
她的手指不自覺攥緊。
寧凡察覺,轉頭看她。二人目光交錯,短短一瞬,卻似千言萬語皆在其中。
隨後,他抬步向前。
一路至午門,號角再起,六部文武已候。朱門外的紅毯上灑著露水,反光如淚。
儀仗列陣,旗幡對舉。火種議會的徽記被高高懸起,象征新的秩序開始生根。
寧凡緩緩登階。
每一步都伴著沉重的鐘音。那是王朝自舊土再度複醒的節奏,亦是他命運走向歸極的聲響。
大殿之中,塵妤已在。
她換上素色衣袍,額心的火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銀印。她看著寧凡步入殿中,神色平靜,卻在袖中悄然捏碎一枚灰白的玉片。
“陛下終於歸來了。”她輕聲。
寧凡停步,目光一瞬落在她掌心那點灰塵上,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這一路……多少人未能等到。”他淡聲道。
塵妤抬眸,眸底映著那道火影——“但火,終歸回到了人手中。”
兩人相視,空氣中仿佛有熾焰與寒霜同時升騰。
寧凡不答,隻側過身,步入龍案之後。
文武百官俯身,長揖不敢起。
鼓聲三叩,宣詔儀式正式開始。
——
銅鼎中香煙嫋嫋,殿頂的鎏金龍盤繞梁間。光自雲窗瀉下,照在寧凡的側臉上,那眉眼間的疲憊終於被光柔化幾分。
他展開那封覆滿朱印的功賞詔冊。
第一行寫著:
“為北境平亂,封楚衍為征北大將,賜玉印一方,鎮守北荒四州。”
楚衍俯身叩首,聲音低啞:“臣領命!”
第二行——
“蘇淺淺,護主南征,血護火井,功冠群臣,封昭焰公主,賜封號‘炎心’,掌議會禮權。”
殿中一片寂靜。
蘇淺淺怔在原地,仿佛未聽清那句“封公主”。
塵妤垂眸,袖中微顫。
寧凡的聲音平靜,卻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溫度:“此封,不為血統,隻為火脈不滅。”
殿內文臣紛紛應和。
蘇淺淺緩緩跪下,行禮:“臣……謹遵聖命。”
她的聲音輕,卻在殿內回蕩良久。
寧凡的目光停在她的背影上,良久不語。
他記得,她曾說過——“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我願歸田,不聞戰鼓。”
可如今,她卻要戴上更重的枷鎖。
殿外風起,吹動簷角風鈴。鈴聲叮當,似在為她送彆舊日的自己。
——
詔書繼續展開。
各地鎮守、舊軍將、火種議員的賞封一一宣下。金玉、田土、勳爵、爵號層層落定。
但每一次落筆,寧凡的指尖都微微一抖。
他知道,這並非獎賞,而是安撫。
戰後的天下,看似安穩,實則暗流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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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雖定,東陸仍亂,南疆的火脈餘燼在燃,而西境石油管網的重建才剛開始。
塵妤站在一旁,神色不變,卻在寧凡宣封每一道時,指間的光紋微微閃爍。
那是姒族火脈的餘感。
她在察看——察看每一筆賞封背後,是否有人在為舊血脈留位。
寧凡看出了,卻未言。
他心中早有計。
等封賞畢,他命宮樂止,轉身道:“召百姓入午門,王師三日開宴,以謝天下。”
群臣一齊俯首應諾。
——
夕陽漸低,金輝如血。
寧凡立於午門高處,望著城下人潮。
他們拋灑花瓣,舉著燈火,那些燈火的形狀,不再是舊製的燭燈,而是用石油與米蠟混燃的新燈,象征火與土的和合。
風吹過,他的披風獵獵作響。
蘇淺淺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她靜靜看著那片燈海,輕聲道:“天下安了,可你……仍未曾笑過。”
寧凡垂眸。
他喉間似有千鈞之語,卻終究隻吐出一句:“天下未安。”
蘇淺淺怔住。
他目光轉向北方,那一線荒山被夕陽染紅,像是未儘的血色。
“火脈之亂雖息,但地底的炁,未靜。”
蘇淺淺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遠處山腳下,地氣蒸騰,似有淡紅之光在脈動。
塵妤的聲音自後傳來:“那不是地氣,是火脈的呼息。你若要立新世,便須學會如何讓火沉睡。”
寧凡回頭,神色冷靜:“我正為此而歸。”
——
暮色漸深,宮闕之巔的雲焰漸沉,整座京畿仿佛被晚霞熔化。
寧凡自高處俯瞰,眼底的金光一點點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無邊際的夜燈。
那無數燈火如河流彙聚,從宮門蜿蜒向外,穿過街市、坊巷、橋道,直抵遠郊。
這一夜,所有的火,都不再屬於戰場,而屬於人間。
——
午門外的祭火台上,塵妤親手點燃了最後一柱火。
火焰呈深紅,心處泛藍,跳動之間,仿佛在呼吸。
它不是尋常之火,而是由“赤米油”與“地炁蠟”混合煉成的新式聖焰。
這種火燃燒得極慢,卻能在夜風中穩如磐石。
“此火,名曰‘人火’。”塵妤的聲音不大,卻穿透了人群的喧嘩。
“非天賜,非神降,隻取人力與土氣所生。自今往後,天下祭火,以‘人火’為正。”
百官皆驚。
從古至今,火為天物,象征王權與血脈,豈能輕改?
寧凡微微抬手,眾聲頓息。
他走至火前,目光落在那團紅藍交織的焰心。
火光照在他臉上,映出深沉的影。
“若火真為神物,又何以燃儘山川,吞人血肉?”
“朕以為——火,亦該歸人。”
他抬起手,緩緩伸入那團焰中。
眾人驚呼。
火焰一瞬燃旺,仿佛要吞噬他的手。
可下一刻,那火卻仿佛識主,順著他掌心遊走,如柔蛇纏指,發出低微的嗡鳴。
寧凡的指尖一亮。那是舊日“天命印”的餘痕,如今卻被火光重新覆蓋。
塵妤輕吸一口氣。她明白,那一刻,不僅是火的臣服,也是天命的歸還。
人群中,蘇淺淺目光複雜。她想上前,卻終究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