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連夜降雪。
銀霜覆瓦,宮城深處的鐘聲在晨霧中散成一縷一縷,似在敲醒沉睡的城。禦街上的人跡稀少,唯有執役的士卒與早起的抄錄官匆匆而行。
文淵閣外的石階已被掃淨,十餘名身著青衫的史官早已候立,懷中抱卷,麵上俱帶著一抹拘謹。
蘇若雪披玄色鬥篷,自北閣緩步而來。風從簷角卷下,掠過她鬢邊的雪絲,微冷。她抬頭,看見閣門上那塊“文淵”匾額在晨光中泛著舊金的光。
今日,是玄朝正式修《開國實錄》的第一日。
李子清早已在內閣候著。她一身淺青官袍,腰間佩印,手中持竹簡數卷。幾名文士跪案抄錄,筆聲簌簌。
“子清。”蘇若雪走進閣中,語氣平靜,“戶部的賬冊昨夜已送來?”
“已送。”李子清將竹簡遞上,“從‘玄元三年’至‘玄元六年’,漕稅、田賦、商銀皆備。唯戰後諸郡未複全數,略有闕漏。”
蘇若雪點頭,翻閱幾頁,眉心微蹙。
她抬眼看向北壁,那兒懸著一幅卷軸——《舊國山河圖》。那是寧凡登基初年命人繪製的天下輿圖,江河山脈儘在其中。如今,山河仍在,而史書卻將以何筆為線?
她放下竹簡,轉身看向眾史官。
“修史,非紀功而已。”她聲音低緩,卻有一種沉著的威壓,“須以實為本,以責為綱。凡戰功、政績、失策、錯行,一律具錄,不得隱諱。”
史官們齊聲應諾。
然而廳中氣息微凝。眾人都明白,這“修史”二字,意味的不止是史。它關乎權力的傳承,關乎正統的書寫。
窗外風聲漸起,雪落在廊下的銅鼎上,發出細微的叮咚。
李子清緩步上前,低聲道:“我已擬好史綱——以‘火德繼稷’為玄朝立義;以‘和土養民’為國統;以‘經火而生’為開篇。”
蘇若雪的眉眼微動。那句“火德繼稷”,正是寧凡最早登基時的祭辭。
“若以火為德,”她緩聲道,“史之根便在‘傳’——傳火,亦傳道。此乃天下文統。”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案上的燭火上。
那燭光輕晃,映在青竹簡上,像一滴滴燃儘的歲月。
“子清,”她低聲問,“你可知‘修史’之難,不在書,不在人,而在筆?”
李子清微愣。
“史筆之鋒,可誅可立,”蘇若雪目光深遠,“若為私,則史死;若為公,則國生。今玄朝新立,萬象待定。修史者,既是記載,也是鍛骨。”
她抬手,輕輕落下一枚印璽。那印上篆著“淵鑒”二字。
——
午後,雪勢更大。
文淵閣外的鬆枝壓彎,簷獸覆霜。李子清披裘而出,步上禦街。
遠處鼓聲三通,是詔至的號。
宮門外,一列儀仗迎風而立。詔使高聲宣道:“奉天承運,陛下有詔——設‘史統院’於文淵閣之旁,掌修國史,兼理典籍,定篇名曰《玄紀》。蘇若雪為總監修,李子清為副監修。”
人群中響起一陣低歎。
“玄紀”二字,乃寧凡親定。紀以國立,標以德統。
當詔書送抵文淵閣時,蘇若雪正立於閣內,筆尖微停。她讀罷,神色未動,隻在心底輕歎一聲。
“陛下終究,還是要以史定統。”
她回首,李子清立於窗下,神色平靜。
“或許他也知,”蘇若雪低聲道,“當史書成,世人將不記他之怒,而記他之願。”
——
傍晚,禦書房燈火微暗。
寧凡披著常服,獨坐案前,翻閱著史稿。窗外雪光映入,他的側影被燭光切成兩半,一半冷,一半暖。
塵妤步入殿中,輕聲行禮。
“陛下。”
寧凡抬眸,目光有些倦:“史官立綱了嗎?”
“立了。”塵妤答,“以‘火德繼稷’為國義,以‘玄紀’為書名。”
寧凡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火德……火之性,本易燃,亦能明。願後世記朕,不記朕之名,隻記天下曾燃一炬。”
塵妤欲言又止,終是輕聲問:“陛下,您可曾想過,後世史官若不公,或歪筆訛言……”
寧凡抬手止她。
“史不在筆,在心。”他語聲極輕,“隻要世人尚有思,真史終不會滅。”
他起身,走至窗前,望著雪夜的宮闕。
“讓蘇若雪按她之意修,讓李子清按她之法校。”
他轉過身,低聲道:“朕,隻看成稿的最後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