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故人來訪
1947年的暮春時節,遼北平原上的風依然有些許涼意,仿佛冬天的餘寒還未完全消散。然而,這風中卻已經夾雜著新翻泥土的腥味,如同一股清新的氣息,直往人的鼻子裡鑽。
謝文東蹲在自家院子的老榆樹下,他的身影在斑駁的樹影中顯得有些模糊。他手裡緊緊攥著半塊啃剩的玉米餅子,那餅子已經被他咬得殘缺不全,但他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在院牆根那幾壟剛剛冒出嫩芽的豆角上,那些嫩芽宛如嬰兒的指甲蓋一般嬌嫩,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晃著,仿佛在向他招手。
謝文東靜靜地凝視著這些嫩芽,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他想起了曾經在林海雪原中艱難求生的日子,那時的他麵對的是無儘的嚴寒和饑餓,每一個信號都可能意味著生死的抉擇。而如今,這些嫩綠的豆芽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仿佛它們是生命的象征,是希望的種子。
“東子,發啥愣呢?”張彩霞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從屋裡挪出來,手裡端著個粗瓷碗,碗裡是剛熬好的小米粥,“粥要涼了,快趁熱喝。”她走到謝文東身邊,見他褲腳還沾著早上下地的泥,忍不住伸手去拍,指尖碰到他膝蓋上那道猙獰的舊疤時,動作不自覺地輕了些。那是當年在三道崴子跟日本人拚刺刀留下的,肉翻出來的時候,她還以為這人要挺不過去了。
謝文東回過神,接過碗,喝了一口熱粥,暖意在胃裡散開。“沒啥,就看這豆角芽,想起當年在山裡,連口熱湯都喝不上。”他聲音低了些,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那會兒你還總偷著給我塞炒麵,差點被隊裡的人發現。”
張彩霞臉一紅,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都多少年的事了,還提。”正說著,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孩子的哭鬨和男人的咳嗽,不像是村裡熟人的動靜。謝文東放下碗,眉頭微微一皺——這年月不太平,雖說他解甲歸田快兩年了,可當年抗聯的身份,總讓他對陌生動靜多了幾分警惕。
“東子哥!東子哥在家嗎?”院門外的喊聲帶著點沙啞,還有些不確定的試探,像是怕認錯了人,又像是怕被拒之門外。
謝文東猛地站起身,這個聲音……他心臟突突跳了兩下,快步走到院門口,一把拉開那扇用粗木頭釘成的院門。
門外站著個男人,穿著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粗布褂子,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臉上一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疤,看著有些嚇人。可最紮眼的,是他左手缺了一截的食指——那截手指,是當年替自己擋日本人的子彈沒的。
“二麻子?”謝文東的聲音都顫了,他幾乎不敢認眼前的人。當年的王二麻子,在抗聯裡是出了名的“拚命三郎”,腰杆挺得比鬆樹還直,槍法準得能打下天上的飛鳥,哪像現在這樣,背有點駝,眼神裡滿是怯懦和疲憊,活像個被生活抽乾了力氣的老農。
王二麻子也愣了,看著眼前穿著對襟布衫、臉上帶著煙火氣的謝文東,眼眶瞬間就紅了。他身後,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女人抱著個約莫三四歲的孩子,孩子嚇得往女人懷裡縮,女人也局促地低著頭,手裡緊緊攥著個布包袱。
“東子哥……真的是你……”王二麻子的聲音哽咽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那隻缺了手指的手,想碰又不敢碰,最後還是謝文東一把將他抱住。兩個加起來快七十歲的男人,就這麼在院門口抱在一起,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砸在對方的肩膀上,洇濕了粗布衣裳。
“你小子,這麼多年,死哪去了?”謝文東拍著他的背,聲音裡又氣又心疼,“當年隊伍打散了,我找了你半年,都以為你……”
“我命大,沒被日本人打死。”王二麻子抹了把眼淚,聲音還是抖的,“後來跟著幾個弟兄往南跑,半道上又遇到了國民黨的兵,打散了,就一直流落在外。去年才回了老家,鄰村的,離這兒也就二十裡地。”他說著,指了指身後的女人和孩子,“這是你弟妹,秀蓮。這是我兒子,狗蛋。”
秀蓮抬起頭,怯生生地喊了聲“東子哥”,狗蛋也從她懷裡探出頭,好奇地打量著謝文東,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張彩霞在一旁看著,眼圈也紅了。她早就聽謝文東說過王二麻子的事,知道這人是他過命的兄弟。她連忙走上前,拉著秀蓮的手:“快進屋,外頭風大。二麻子哥,你也彆站著了,進屋說話。”
幾個人進了屋,張彩霞給秀蓮和狗蛋倒了熱水,又把鍋裡的玉米餅子熱了熱,端上桌。王二麻子狼吞虎咽地吃著,像是餓了好幾天,秀蓮在一旁時不時給狗蛋喂一口,自己卻沒怎麼動。
等王二麻子吃了個半飽,謝文東才開口:“你既然回了老家,好好過日子就是,怎麼想起來找我了?”
王二麻子手裡的玉米餅子頓了頓,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眼神也黯淡了。“東子哥,我要是能好好過,也不會來麻煩你。”他歎了口氣,聲音壓得很低,“我們村的保長,以前是偽滿的漢奸,知道我當過抗聯,就到處說我是‘匪兵’,說我手上沾過血,不讓村裡人跟我來往。我想種地,村裡的好地都被他霸占了,隻給我分了塊鹽堿地,種啥都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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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臉:“前幾天,我跟他理論了兩句,他就讓人把我打了一頓,這臉上的疤,就是新添的。”秀蓮在一旁忍不住抹眼淚:“東子哥,你救救我們吧,再這樣下去,我們娘倆……”
謝文東的臉沉了下來,手裡的拳頭攥得咯咯響。他最恨的就是漢奸,當年在抗聯,多少弟兄就是死在這些人手裡。“那個保長叫啥名字?”
“叫李老栓,以前在日本人手下當差,手裡沾了不少我們抗聯弟兄的血。”王二麻子咬著牙說,“他現在投靠了國民黨,在村裡作威作福,沒人敢惹他。”
張彩霞在一旁聽著,心裡也不是滋味。她拉了拉謝文東的胳膊:“東子,二麻子哥是你的兄弟,咱不能不管。”
謝文東點了點頭,看著王二麻子:“你彆著急,先在我這兒住下。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他頓了頓,又說,“下午我帶你去地裡轉轉,跟村裡的人認識認識。”
王二麻子眼睛一亮,連忙點頭:“哎,好,聽東子哥的。”
下午,謝文東帶著王二麻子去了村東頭的地裡。正是春耕的時候,村裡的人都在地裡忙活,看見謝文東帶著個陌生人來,都停下手裡的活,好奇地打量著王二麻子。有人認出了他臉上的疤,還有那隻缺了手指的手,小聲地議論起來。
“那是誰啊?看著怪嚇人的。”
“不知道,跟東子哥走得挺近。”
“你看他左手,好像少了根手指,不會是以前當過兵吧?”
王二麻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把左手往身後藏了藏。謝文東看在眼裡,心裡歎了口氣。他走到地裡,拍了拍手:“大夥兒先停一下,我給你們介紹個人。”
村民們都圍了過來,謝文東指著王二麻子:“這是我兄弟,王二麻子,當年跟我一起在抗聯打日本人的。”
這話一出,村民們都愣住了。他們知道謝文東當過抗聯,卻沒想到他還有個抗聯的兄弟。有人小聲說:“抗聯的?那不是……”
“那不是啥?”謝文東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提高了些,“當年要是沒有他,我早死在日本人的槍下了。”他指著王二麻子的左手,“你們看他這根手指,就是當年為了救我,被日本人的子彈打掉的。他是英雄,不是什麼‘匪兵’!”
村民們都沉默了,看著王二麻子的眼神裡,多了些敬佩,少了些警惕。有個年紀大的老人走過來,對著王二麻子拱了拱手:“原來是抗聯的英雄,對不住了,剛才多有冒犯。”
王二麻子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都是過去的事了。”
謝文東笑了笑:“大夥兒以後都是鄰居,互相照應著點。二麻子剛搬來,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要是有啥需要幫忙的,大夥兒多搭把手。”
“放心吧,東子哥,以後有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