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昔日對手
1948年的夏末,冀中平原被曬得滾燙,田地裡的玉米稈已長得比人還高,翠綠的葉片上掛著晶瑩的露珠,風一吹,就翻起層層綠浪。謝文東家的院子裡,張彩霞正抱著謝念軍坐在樹蔭下,手裡搖著蒲扇,哄孩子睡午覺。院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謝文東扛著空扁擔走進來,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後背的粗布褂子都濕透了,貼在身上顯出緊實的肌肉線條。
“東子,集市上人多嗎?給念軍買的撥浪鼓買著了嗎?”彩霞趕緊起身,接過他手裡的扁擔靠在牆根,又遞過一塊浸了涼水的粗布帕子。謝文東接過帕子往臉上胡亂一抹,從懷裡掏出個紅漆撥浪鼓,上麵係著粉藍兩色的綢帶,一搖“咚咚”響:“買著了,你看這做工多細,念軍醒了指定愛抓。”他輕手輕腳走到炕邊,把撥浪鼓放在孩子手邊,看著念軍攥著小拳頭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彎了彎。
“你先歇會兒,我去灶房給你盛綠豆湯,早上就煮好了晾著的。”彩霞剛轉身,就被謝文東拉住手腕。“不急,”他聲音有些沉,眼神裡還帶著沒散的恍惚,“今天在集市上,遇到個熟人。”
“熟人?是以前部隊的老戰友?”彩霞心裡一動,這兩年謝文東總念叨著老戰友,可大多都沒了音訊。謝文東卻搖了搖頭,走到院門口望了望,才低聲說:“是個日本人,以前戰場上見過的。”
這話讓彩霞的手頓在半空。她太清楚日本人在謝文東心裡的分量——當年他爹娘就是被日本兵燒房子時活活嗆死的,他左腿上那道深可見骨的疤,也是跟日軍拚刺刀時留下的。有次夜裡他做噩夢,嘴裡還喊著“殺了你們這些小鬼子”,嚇得念軍哭了半宿。
“他沒找你麻煩吧?”彩霞趕緊追問,手不自覺攥緊了衣襟。謝文東拉著她坐在樹蔭下的板凳上,慢慢說起了集市上的事。
今早天剛亮,謝文東就挑著兩個空筐去縣城趕集。他要給念軍買撥浪鼓,還要給村裡的老支書帶兩斤紅糖——老支書前幾天幫著修水渠,淋了雨咳嗽不止。縣城集市很熱鬨,賣菜的、說書的、耍把戲的擠在一條街上,吆喝聲此起彼伏。謝文東剛在一個糖糕攤前站住,就聽見旁邊雜貨攤傳來怯生生的中文:“這位同誌,要……要個搪瓷缸不?新到的,不漏水。”
那聲音帶著明顯的日本口音,謝文東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回頭。隻見雜貨攤後站著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個子不高,背有點駝,手裡攥著個搪瓷缸,指關節泛白。男人也抬頭看他,先是愣了愣,接著臉色“唰”地變得慘白,手裡的搪瓷缸“當啷”掉在地上,摔出個豁口。
“謝……謝君?”男人聲音發顫,往後退了兩步,腳腕卻絆在貨箱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雙手緊緊抓著地麵的泥土,“對不起!對不起!當年是我不對!求您饒命!”
周圍趕集的人都圍了過來,指指點點。“這日本人咋給咱中國人下跪了?”“是不是欠了這位同誌的錢?”謝文東皺著眉,看著男人後頸上那道熟悉的刀疤——他記得這道疤,1943年在山東棗莊的一場戰鬥裡,他跟這個日本兵拚過刺刀,當時他的刺刀劃破了對方的後頸,對方也差點把刺刀捅進他的左腿。
“你起來。”謝文東走過去,伸手想拉他。可男人卻抖得更厲害,頭磕在地上“咚咚”響:“謝君,我知道您恨我!當年我不該殺老百姓,不該燒你們的房子!可我也是被逼的,我家裡有老母親,他們說我不打仗,就殺了我娘……”
這話讓謝文東的手頓在半空。他想起1942年的冬天,部隊在河北淶源遇到一支日軍小隊,對方裡有個十七歲的小兵,被俘虜時還哭著喊“我想回家”。後來才知道,那小兵是被強行抓來當兵的,家裡還有個六歲的妹妹。當時他看著那小兵,心裡五味雜陳——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自願來中國打仗的。
“戰爭結束了。”謝文東終於還是拉住男人的胳膊,把他扶起來,“你現在是做生意的,我是種地的,以前的事,過去了。”他指了指地上摔豁口的搪瓷缸,“這缸子我買了,多少錢?”
男人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擺手:“不要錢!謝君要是不嫌棄,拿去用!”謝文東卻從口袋裡掏出五分錢,放在他手裡:“該多少錢就多少錢,我不能白拿你的東西。”他頓了頓,又說,“好好做生意,彆再害人,以後好好過日子。”
男人攥著那五分錢,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對著謝文東深深鞠了一躬:“謝謝謝君!我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做壞事!”
“後來我就去買了撥浪鼓,沒多待就回來了。”謝文東說完,拿起桌上的綠豆湯喝了一口,冰涼的湯水順著喉嚨下去,卻沒壓下心裡的翻湧。彩霞看著他,伸手輕輕摸了摸他左腿上的疤——那道疤很長,從膝蓋一直延伸到大腿,每次陰雨天都會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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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彩霞的聲音很輕,眼裡卻滿是欣慰。她想起剛認識謝文東的時候,他眼裡全是恨,說起日本人就咬牙切齒。有次醫療隊接收了個受傷的日本俘虜,他差點衝進去把人打一頓,還是她攔著才沒出事。那時候她就怕,這股恨會一直壓著他,讓他一輩子都不得輕鬆。
“其實我也想通了。”謝文東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手背上的薄繭——這雙手以前拿的是注射器,現在拿的是針線和鋤頭,卻依舊溫暖,“恨了這麼多年,爹娘也回不來了,戰友們也回不來了。與其抱著恨過日子,不如好好守著你和念軍,守著這村裡的人。”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王二麻子媳婦的聲音:“彩霞姐在家嗎?我來借點針線!”彩霞趕緊起身去開門,王二麻子媳婦抱著個布娃娃走進來,看見謝文東也在,笑著說:“謝大哥也在啊,剛從集市回來?聽說縣城集市上有個日本人賣雜貨,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今天還遇到了。”謝文東點點頭。王二麻子媳婦的臉色瞬間變了,把布娃娃往懷裡緊了緊:“那日本人沒找你麻煩吧?當年我嬸子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我一聽見日本人就害怕。”
旁邊鄰居李大嬸也正好路過,聽見這話湊過來說:“可不是嘛!當年日本人進村,把我家的雞都搶光了,還燒了我家的房子!現在怎麼還讓日本人在咱這兒做生意?”
“其實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壞。”彩霞輕聲說,“謝大哥今天遇到的那個,是被強行抓來當兵的,現在也知錯了,好好做生意呢。”李大嬸卻搖了搖頭:“再知錯,也是日本人!當年他們殺了咱多少人,哪能說算了就算了?”
王二麻子媳婦也跟著點頭:“就是!要是讓村裡的人知道謝大哥跟日本人說話,指不定會咋想呢。”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彩霞也沒了底氣,偷偷看了眼謝文東——他正坐在那裡,手裡摩挲著那個摔豁口的搪瓷缸,臉色平靜,看不出情緒。
等王二麻子媳婦和李大嬸走了,彩霞才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東子,你彆往心裡去,她們也是被日本人害怕了。”謝文東卻笑了笑,拿起搪瓷缸晃了晃:“我知道,換做以前,我也會這麼想。可你還記得1944年在河南,咱們救的那個日本護士嗎?”
彩霞當然記得。那年冬天,她們醫療隊在河南許昌遇到空襲,一個日本護士抱著個中國孤兒躲在防空洞裡,炸彈炸塌了洞口,是謝文東冒著危險把她們救了出來。後來才知道,那護士是偷偷從日軍醫院跑出來的,因為不願看著日軍傷害老百姓。
“那時候我就想,人分好壞,不分國籍。”謝文東的聲音有些沙啞,“當年跟我拚刺刀的那個日本兵,今天跪在我麵前哭著說想回家,我就想起了那個護士,想起了那個十七歲的小兵。他們也是爹生娘養的,不是天生的壞人。”
夜裡,念軍睡熟了,油燈的光映著屋裡的一切,溫馨又安靜。謝文東坐在炕邊,看著彩霞給念軍縫小衣服,手指捏著針線,動作輕柔。他突然說:“彩霞,明天我想請那個日本兵來家裡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