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遠方的犧牲
1956年的深秋,冷風呼嘯著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席卷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如同一頭凶猛的巨獸,無情地掠過謝家村的田野。
田野裡,原本鬱鬱蔥蔥的玉米稈已經被收割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排排光禿禿的秸稈茬子,孤零零地戳在地裡,宛如一排沉默的哨兵,靜靜地守護著這片土地。
田埂邊的白楊樹,葉子也已落儘,隻剩下乾枯的枝椏,嶙峋地指向那鉛灰色的天空,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偶爾,有幾片枯黃的葉子在風中打著旋兒飄落,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給這原本寂靜的村莊增添了幾分蕭瑟和淒涼。
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院子裡,謝文東蹲在地上,專注地修補著鋤頭。他的額頭微微出汗,手中的錘頭有節奏地敲打著鐵鋤頭,每一下都發出清脆的叮當聲,火星四濺,像煙花一樣短暫而絢爛,然後迅速熄滅在地上。
合作社的麥子剛剛種下,農忙的季節暫時告一段落。趁著這難得的閒暇時光,謝文東決定把家裡的農具都拾掇利索,以備來年之用。他的動作嫻熟而利落,仿佛這些農具都是他的老朋友,他對它們的每一個細節都了如指掌。
屋簷下,張彩霞安靜地坐著,手中的針線在鞋底上穿梭。她的動作輕柔而細膩,針線在她的手中翻飛,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她偶爾會抬起頭,目光落在謝文東身上,眼中流露出的是滿滿的溫柔和愛意。
屋內,念軍正坐在書桌前認真地寫作業。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與院子裡錘頭的叮當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韻律。這聲音雖然不大,卻充滿了生活的氣息,讓人感到無比的寧靜和安心。
“爹,娘,有人找!”念軍的聲音突然從屋裡傳來。
謝文東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停下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穿越過眼前的一片金黃稻田,落在了村口的那條小路上。
隻見兩名身著軍裝的身影正快步朝這邊走來,他們的步伐整齊而有力,仿佛每一步都帶著一種使命感。他們的身姿挺拔如鬆,肩上挎著的帆布包隨著他們的走動輕輕搖晃,給人一種乾練而穩重的感覺。
這兩名軍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肅穆的神情,他們的眼神堅定而銳利,透露出一種軍人特有的威嚴。在這深秋的村莊裡,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有些蕭瑟和靜謐,而他們的出現卻如同一道明亮的陽光,瞬間打破了這種寧靜,格外引人注目。
謝文東的心猛地一沉,手裡的錘頭“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想起當年自己從部隊回來時,也是這樣的裝扮,也見過這樣的場景——每當有軍人穿著整齊的軍裝,帶著嚴肅的神情走進村子,往往意味著有不好的消息。
“文東,怎麼了?”張彩霞放下手裡的鞋底,站起身,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心裡也泛起了不安。
謝文東沒說話,隻是快步朝門口走去。那兩個軍人已經走到了院門口,為首的軍人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聲音低沉而莊重:“請問是謝文東同誌嗎?”
“我是。”謝文東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緊緊盯著軍人的臉,試圖從他的表情裡看出些什麼,可軍人的臉上隻有肅穆。
“我們是部隊派來的,有一份通知書要交給你。”軍人說著,從帆布包裡拿出一個信封,信封上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字樣,邊角有些磨損,顯然經過了長途跋涉。
謝文東伸出手,接過信封,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信封很輕,可在他手裡,卻重得像千斤巨石。他遲遲沒有拆開,仿佛一拆開,就會有什麼東西徹底碎掉。
“同誌,這是……”張彩霞走到他身邊,看著那個信封,聲音裡帶著顫抖。
為首的軍人歎了口氣,輕聲說:“這是李建國團長的犧牲通知書。李團長在抗美援朝戰場英勇犧牲,被追授‘戰鬥英雄’稱號。”
“李團長……犧牲了?”謝文東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他猛地撕開信封,裡麵掉出一張薄薄的紙。他彎腰撿起,紙張在風裡輕輕晃動,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紮進他的心裡。
“李建國同誌,於1953年7月在抗美援朝金城戰役中,為掩護部隊轉移,身中數彈,壯烈犧牲……”
謝文東蹲在地上,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犧牲通知書,半天沒說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砸在紙上,暈開了墨跡。他想起李團長,那個總是笑著拍他肩膀,說他“有血性”的男人;那個在他剛參軍時,手把手教他打槍的男人;那個在他受傷時,背著他走了十幾裡山路去醫院的男人。
“哥……”念軍跑出來,拉了拉他的衣角,看著他滿臉的淚水,嚇得不敢說話。
張彩霞靜靜地站在他身旁,美麗的眼眸漸漸濕潤,眼眶也泛起了一絲微紅。儘管她從未與李團長謀麵,但謝文東常常在她耳邊念叨著這位老領導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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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文東對李團長的敬重和深厚情誼,讓張彩霞對這位素未謀麵的人充滿了好奇和敬意。她知道,李團長在謝文東心中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他不僅是謝文東的老領導,更是他最好的兄弟。
在謝文東的描述中,李團長是一個英勇無畏、正直善良的人。他對待下屬如親人般關懷備至,對待敵人則毫不留情。謝文東對李團長的敬仰之情溢於言表,這也讓張彩霞對李團長的形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此刻,張彩霞看著謝文東那因悲傷而略顯憔悴的麵容,心中不禁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她明白,李團長的離去對謝文東來說是多麼沉重的打擊。
“同誌,謝謝你們。”張彩霞擦乾眼淚,對著兩個軍人說,“進屋喝口水吧。”
“不了,我們還要去下一個同誌家裡。”為首的軍人說,“謝同誌,節哀。李團長是英雄,他的精神會永遠激勵我們。”
兩個軍人敬了個軍禮,轉身離開了。謝文東依舊蹲在地上,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張彩霞蹲下來,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謝文東慢慢站起身,走進屋裡。他打開炕邊的木箱子,翻找了半天,終於找出一麵疊得整整齊齊的紅旗。紅旗有些褪色,邊角也有些磨損,可上麵的五角星依舊鮮紅。
“這是李團長當年送我的。”謝文東的聲音沙啞,帶著回憶的溫度,“那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時候,部隊裡舉行慶祝大會,李團長把這麵紅旗送給我,說‘文東,好好乾,跟著黨,跟著部隊,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
他拿著紅旗,走到院子裡,找了根竹竿,把紅旗掛了起來。風一吹,紅旗在空中飄揚,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在這蕭瑟的深秋裡,格外耀眼。
謝文東筆直地站在鮮豔的紅旗前,身姿挺拔如鬆。他先是輕輕撫平了身上的軍裝,然後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接著,他緩緩舉起右手,五指並攏,掌心向外,手臂與身體呈一條直線,標準而有力地敬了一個軍禮。這個軍禮,他已經練習過無數遍,無論是在部隊裡日常的訓練中,還是在執行危險任務時,他都能做到分毫不差。
然而,這一次的軍禮卻與以往不同。他的動作格外鄭重,每一個細節都顯得那麼緩慢而堅定。他的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緊緊地盯著那麵紅旗,仿佛透過它,能看到李團長那和藹的笑臉,看到戰場上彌漫的硝煙和激烈的戰鬥場景。
在這一刻,時間似乎都為他而靜止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唯有那麵紅旗在他的眼中越發鮮豔奪目。
他想起1951年,他和李團長一起奔赴抗美援朝戰場。那時候,戰場條件艱苦,糧食短缺,天氣寒冷。有一次,他們被困在山洞裡,斷了糧食和水。李團長把自己僅剩的半塊乾糧遞給了他,說:“文東,你年輕,身子骨要緊,我是團長,能扛得住。”
還有一次,他們在陣地上堅守,敵人的炮火猛烈,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李團長拿著槍,高聲喊道:“同誌們,守住陣地,為了祖國,為了人民,我們絕不後退!”他帶頭衝了上去,子彈擦著他的耳邊飛過,他卻毫不畏懼。
謝文東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他放下手,撫摸著紅旗,嘴裡喃喃地說:“團長,你說過,等勝利了,我們一起喝酒,一起回家看看。現在勝利了,可你卻不在了,這酒,我怎麼喝得下去?”
張彩霞緩緩地走到他身旁,仿佛每一步都承載著千鈞之重。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他,然後輕輕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雙溫暖而寬厚的手,但此刻卻微微顫抖著。張彩霞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裡的戰栗,仿佛那是他內心深處痛苦的外在表現。她知道,他正在經曆著巨大的折磨,而這種折磨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靈上的。
她的思緒漸漸飄遠,回憶起謝文東從部隊歸來的那一天。那同樣是一個深秋的日子,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謝文東穿著一身略顯破舊的軍裝,身上還帶著未愈的傷痕,他緩緩地走進院子,步伐有些踉蹌。
當他抬起頭時,張彩霞看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雙充滿疲憊的眼睛,卻又在深處透露出一股無法撼動的堅定。他的目光掃過院子裡的每一個角落,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最終停留在了張彩霞身上。
那一刻,張彩霞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般,她看到了謝文東眼中的痛苦、迷茫和對未來的不確定。但同時,她也看到了他內心深處的那股堅強和不屈,那是一種無論遭遇多少困難都不會輕易放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