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秋天的懷念
1956年的深秋,天氣已經轉涼,風像刀子一樣,帶著一股子透骨的寒意,肆意地吹刮著。風卷起枯黃的槐樹葉,在謝文東家的土院兒裡打著旋兒,仿佛是一群被驚擾的蝴蝶,在空中慌亂地飛舞。
院角那棵老槐樹,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伸展著指向鉛灰色的天空,顯得有些孤寂和落寞。這些枝椏,就像謝文東此刻沉鬱的心事,錯綜複雜,難以言說。
謝文東坐在堂屋的炕沿上,後背挺得筆直,哪怕隻是坐著,也帶著幾分軍人特有的硬朗姿態。他手裡攥著塊洗得發白的紅布,布角磨出了細密的毛邊,那是當年部隊裡發的,跟著他從槍林彈雨裡走出來,如今成了他珍藏最貴重東西的容器。炕桌上,放著兩樣東西,一樣是個牛皮紙信封,邊角已經被摩挲得發軟,上麵印著燙金的宋體字——那是李團長的烈士通知書,半個月前從縣裡寄來的,他拆開看過一遍,那幾行字像燒紅的烙鐵,在他心口燙出了永遠的疤。另一樣,是枚沉甸甸的軍功章,黃銅質地,表麵已經氧化出一層溫潤的包漿,那是他在一次攻堅戰裡,冒死炸掉敵人碉堡換來的,當年李團長親手把這枚章彆在他胸前,拍著他的肩膀笑罵:“謝文東你個愣頭青,命都快沒了還往前衝,以後得給我惜命!”
想到這兒,謝文東的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眼眶猛地發緊。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尖輕輕拂過通知書上“李建國”三個字,仿佛還能摸到那人溫熱的手掌,聽到他洪亮的嗓門。二十多年了,從東北的黑土地到江南的水鄉,他跟在李團長身後,從一個懵懂的小兵長成能獨當一麵的戰士,李團長於他,是長官,是兄長,更是他心裡的一麵旗。可這麵旗,終究沒能扛過最後一場戰鬥,在解放西南的戰役裡,為了掩護大部隊撤退,李團長帶著一個排的戰士,把自己釘在了陣地上,再也沒能回來。
“爹,你又在想李爺爺了?”門口傳來清脆的童音,謝念軍背著個小布包,踮著腳跨進門檻。他今年剛滿七歲,眉眼間依稀有謝文東的英氣,隻是眼神裡還帶著孩童的澄澈。見父親坐在炕沿上出神,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拉了拉謝文東的衣角。
謝文東回過神,低頭看著兒子,眼眶裡的濕意瞬間被他壓了下去,隻餘下眼底的紅血絲。他伸手摸了摸謝念軍的頭,聲音有些沙啞:“嗯,想你李爺爺了。念軍,去把你娘給你縫的小褂穿上,爹帶你去個地方。”
謝念軍眨了眨眼,雖有些疑惑,但還是乖乖點頭:“好。”轉身跑向裡屋時,他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炕桌上的紅布,心裡琢磨著,爹今天要帶他去的地方,一定跟李爺爺有關。
不多時,謝念軍換了件藍色的粗布小褂,蹦蹦跳跳地跑到謝文東身邊。謝文東已經把那枚軍功章和烈士通知書小心翼翼地疊進了紅布裡,係成一個規整的小包,揣進了懷裡。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牽起謝念軍輕輕地伸出手,溫柔地說道:“走吧。”
父子二人緩緩地邁出院門,沿著蜿蜒的村路,一同走向村外。深秋的田野,一片寂寥,昔日的稻浪已不見蹤影,隻剩下一片空曠和蕭瑟。收割後的稻田裡,稻杆早已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隻留下光禿禿的田壟,宛如大地的脈絡,縱橫交錯。
微風拂過,卷起地上的碎秸稈,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輕盈地飄飛著。這些碎秸稈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它們在空中嬉戲、追逐,然後調皮地撲在人的臉上,帶來一絲微微的癢意。
謝念軍不禁打了個寒顫,被這深秋的寒風一吹,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然而,就在他感到些許寒意的時候,父親那隻寬大而溫暖的手緊緊地攥住了他。那隻手,曆經歲月的磨礪,布滿了厚厚的老繭,但正是這些老繭,傳遞著無儘
“爹,我們要去哪裡啊?”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謝念軍忍不住問道。前麵就是村外的山坡,那地方平時沒什麼人去,隻有些放羊的老漢偶爾會在那兒歇腳。
謝文東並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默默地牽著兒子的小手,一步一步地朝著山坡走去。腳下的土地有些鬆軟,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是大自然在與他們低語。
山坡上的野草已經枯黃,它們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似乎在訴說著生命的輪回。謝文東慢慢地走著,感受著這片土地的氣息,心中漸漸平靜下來。
終於,他走到了山坡中段的一塊空地上,這裡地勢較高,視野非常開闊。他停下腳步,鬆開兒子的手,讓他自由地奔跑
“就在這兒吧。”謝文東低聲說了一句,鬆開謝念軍的手,彎腰開始在地上刨坑。他沒帶鋤頭,隻能用手扒拉著泥土,堅硬的土塊硌得他手心發疼,可他像是感覺不到似的,一下一下,動作沉穩而堅定。
謝念軍蹲在一旁,看著父親的動作,小眉頭皺了起來:“爹,你在挖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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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文東抬起頭,從懷裡掏出那個紅布包,又從包裡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小塊紅色的綢緞,邊緣有些磨損,顏色也不如當年鮮亮,但依舊能看出它曾經的光彩。“這是你李爺爺送我的。”謝文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訴說一個珍貴的秘密,“當年我剛參軍的時候,第一次上戰場,嚇得腿都軟了,是你李爺爺把他身上紅旗的一角撕下來,塞給我說,‘拿著這個,就當我在你身邊,彆怕’。”
謝念軍瞪大了眼睛,湊過去看著那小塊紅布,眼神裡滿是好奇:“這就是紅旗的一角嗎?李爺爺真勇敢。”
“嗯,你李爺爺是個英雄。”謝文東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驕傲,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悲傷,“他這輩子,都在為咱們老百姓打仗,為了讓咱們能過上安穩日子,把命都丟了。”他說著,又低下頭,加快了刨坑的速度。泥土漸漸被挖鬆,一個小坑慢慢成型。
謝念軍凝視著父親的側臉,夕陽如金,餘暉灑落在父親的麵龐上,仿佛為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那原本緊繃的下頜線,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更加分明,仿佛是被歲月的重擔壓得有些沉重。而父親眼底深藏的哀傷,也在這餘暉中若隱若現,如同一股無法言說的暗流,在他的眼眸深處湧動。
謝念軍心中不禁一緊,他突然覺得父親好像在一瞬間蒼老了許多。那平日裡總是挺直的脊背,此刻似乎也微微有些彎曲,仿佛承受著生活的重壓。他看著父親那略顯疲憊的身影,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
於是,謝念軍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那小小的手,輕輕地幫著父親扒拉旁邊的碎土。他的力氣雖然不大,但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格外認真,仿佛在做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他的小手在碎土中翻動著,將那些細小的土塊一點點地推開,為父親開辟出一片更寬敞的空間。
“爹,我幫你。”
謝文東側頭看了一眼兒子,心裡一暖,原本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些。他點了點頭,沒說話,隻是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坑挖得並不深,大約隻有半米左右,但對於謝文東來說,這個深度已經足夠了。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將那塊小小的紅布輕輕地放在坑底,仿佛它是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
接著,謝文東猶豫了一下,然後從懷裡掏出了那個用紅布包裹著的小包。這個小包裡裝著的,是李團長的軍功章和烈士通知書。他凝視著手中的小包,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感。
這些軍功章和烈士通知書,不僅僅是一些簡單的物品,它們代表著李團長的榮譽和犧牲,也承載著那個特殊年代的記憶。對於謝文東這樣的老兵來說,這些東西更是他們心中無法磨滅的念想。
最終,謝文東還是決定將這個小包也放入坑中。他小心翼翼地將小包放在紅布旁邊,然後用手輕輕地撫平了坑底的泥土,仿佛這樣可以讓這些東西更加安穩地安息。
當他完成這一切後,謝文東站起身來,靜靜地看著那個被填滿的坑。他知道,這裡埋葬的不僅僅是紅布和小包,還有他們那個年代的青春、夢想和信仰。
“念軍,過來。”謝文東招呼兒子。
謝念軍立刻湊過去,蹲在坑邊。
謝文東看著坑裡的紅布,又看了看兒子,聲音鄭重:“念軍,給你李爺爺磕三個頭。”
謝念軍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要磕頭,但他知道父親的話必須聽。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動作標準得像個小大人。
磕完頭,謝文東才開始用土把坑填上,每填一把土,他心裡的某個角落就像是被夯實了一分。等土填平,他又用腳踩了踩,確保不會被風吹散。做完這一切,他才拉起謝念軍,指著那個小小的土堆,一字一句地說:“念軍,記住這個地方,這位李爺爺,是個英雄。以後每年秋天,爹都帶你來看看他,你要記住,咱們今天能安穩地吃飯、睡覺、讀書,都是像你李爺爺這樣的英雄用命換來的。”
謝念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臉上滿是嚴肅:“爹,我記住了。李爺爺是英雄,我以後也要當英雄,像李爺爺一樣保護大家。”
謝文東聽到這話,心裡猛地一震,眼眶再次發熱。他伸手抱住兒子,緊緊地抱了一下,聲音帶著哽咽:“好,好兒子。”
夕陽漸漸西沉,把父子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映在枯黃的草地上,像是一幅沉默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