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告老還鄉後便回了老家頻陽東鄉。
頻陽距離鹹陽城不過一百多裡地。
秦明從得知消息後,沒有猶豫,直接足尖一點,身形便如離弦之箭掠至半空。
僅僅用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秦明便悄無聲息落在了王家後院的青磚上,連院角的銅鈴都未驚動。
此時的王翦雖已油儘燈枯,卻並沒有臥榻在床。
而是躺在王家後院的一把搖椅上。
立秋後的陽光透過老樹的枝葉,在他布滿溝壑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雙目微闔,呼吸淺促得幾乎看不見胸口起伏,倒真像尋常午後曬暖的老人那般愜意。
如果不是後院裡肅立著數十位王家後人,個個垂手侍立、麵色戚戚,連呼吸都不敢重了,倒也顯不出這氛圍的沉重......
王賁站在搖椅左側,麵色悲戚,單手負於身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鬢角的白發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王離則蹲在右側,壯碩的身軀微微佝僂。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爺爺臉上,眼眶發紅,臉上是藏不住的傷心......
他身後兩個尚未及冠的兒子王元、王威並肩立著。
兩個少年的臉上早已淚流滿麵......
當秦明的身影憑空出現在眼前時,王離的臉上閃過一抹驚喜。
他知道秦明高深莫測,或許麵對此時已經在彌留之際的王翦......
他之前不是沒想過找秦明幫忙看看他爺爺的身體。
但被王翦給拒絕了。
王翦認為自己算是壽終正寢,而且他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和牽掛了。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高的年代,他快八十歲的年齡已經算是非常罕見了。
所以王翦認為,就算秦明有辦法幫他延長壽命,對於他來說還不如順其自然的離開。
況且到了他這個年紀,即便他隻是二流高手的境界,卻也能感知到一絲的天命......
生老病死是天命,王翦認為,就算秦明有能力幫他人延長壽命,也是在逆天而行。
或許秦明不會承認,但也一定會對他自己有所影響的......
在王翦心裡,秦明已經幫王家夠多了,他不想再因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麻煩秦明......
“四弟,你怎麼來了......”
平時大大咧咧的王離,在這種時刻也變得充滿悲傷。
“二哥,我來送送老爺子。”
秦明的聲音比平日低沉幾分。
王離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秦明則走到王翦身前。
也不見他有什麼特意的動作,一縷溫潤如春水的真氣便如細絲般隔空渡入王翦體內。
這真氣不含半分霸道,隻輕輕托住那縷將斷未斷的生機,像是怕驚擾了老人。
“王老將軍,我來看你了。”
秦明的聲音很輕。
王翦此時已經隻剩最後一口氣沒咽下去了,在秦明來之前,他就已經交代好了自己的身後之事,以及對子孫的一些囑咐。
聽到那一聲熟悉的聲音,王翦的眼皮顫了顫,然後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視線起初有些模糊,待看清身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後,枯槁的臉上忽然綻開一抹淺淡的笑容。
“秦先生,沒想到老頭子我臨走之際,還能再見先生一麵。”
秦明笑著點了點頭。
緊接著,王翦仿佛出現了第二次回光返照般,忽然動了動胳膊,竟然想要坐直身子。
一旁的王離見狀連忙扶著他,同時調整了搖椅靠背的角度。
王翦掃過院子裡垂首肅立的子孫,沙啞的嗓音透過空氣傳開,雖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行了,該說的話剛才都交代清了......
王家子孫,當守忠恕,戒驕奢,莫負了陛下和天下百姓的信任......
你們都散了吧......”
王家子孫向來對他言聽計從,即便滿心不舍,也隻能強忍悲痛。
依次上前對著搖椅上的老人深深一揖,而後依依不舍的離開了這裡。
很快後院裡便隻剩下了王翦和秦明,兩人,以及王賁王離父子。
王翦語氣中帶著歉意再次開口道。
“又給先生添麻煩了......”
秦明搖了搖頭。
“王老將軍客氣了,我與二哥結義,便是一家人,何來麻煩一說......”
王翦轉頭瞪了王離一眼,語氣裡帶著幾分嗔怪,卻沒多少火氣。
“不是和你說了,不許去叨擾先生?
老夫這把年紀,壽終正寢是福氣,怎好再勞煩先生動氣耗神!?”
王離張了張嘴,臉上的悲傷裡多了幾分無辜,一時竟不知如何辯解,可他確實沒去找秦明啊......
“王老將軍,這事不怪二哥,是我自己過來的。”
聽到秦明的話後,王翦重重歎了口氣,眼神也漸漸柔和下來,帶著幾分欣慰。
“離兒啊離兒,你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與先生成為結拜兄弟,你看,就算是到了這個時候,先生他還是在維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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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
沒給王離說話的機會,王翦繼續道。
“所以你以後要對得起先生對你的情誼,也要銘記先生對我們王家的恩情和幫助......”
“知道了爺爺......”
王離用力點頭,聲音嘶啞著答應。
王翦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在王離臉上停留許久,似要將自己這個大孫的模樣刻進骨子裡......
“好了,你和你爹也出去吧,我想和先生單獨說說話......”
王賁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拉著還想再說些什麼的王離,慢慢退出了後院。
此時,後院裡便隻剩下王翦和秦明兩個人了。
“先生......”
王翦剛開口,秦明便打斷了他。
“王老將軍,感謝的話就不用再說了。”
“先生的恩情,老夫確實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
“.......”
秦明沒有說話,空氣中隻剩下了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倒顯出幾分寧靜。
王翦望著頭頂搖曳的枝葉,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臉上,恍惚間竟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在頻陽田間勞作的午後。
他輕輕咳了一聲,枯瘦的手指搭在搖椅扶手上,那上麵還留著常年握劍磨出的薄繭印記,聲音帶著歲月的厚重。
“先生可知,老夫第一次握劍時,不過十五歲……
那時頻陽還屬魏地,鄰裡被兵匪劫掠,家父拚了性命才護住我,臨終前隻說‘學劍能護己,更能護家’.......”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似在回味往昔。
“後來我便入了秦營,從卒伍到偏將,再到率軍伐趙、破燕、滅楚,時間一晃竟已是六十餘年......
年輕時,有幸得武安君賞識,雖未被其收為正式弟子。
武安軍卻也將其戰場之法傾囊相授……
隻是可惜武安君生錯了時代,為大秦奉獻了一生,卻最終落得一個如此悲慘的下場……”
說著,王翦的思緒回到了五十年前……
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函穀關以西的新兵營裡,十七歲的王翦攥著鏽跡斑斑的銅劍。
他剛從頻陽鄉野來,一身粗布短褐,在隊列裡像根不起眼的茅竹。
直到那隊玄甲騎士踏塵而來,為首者玄冠佩劍,麵容沉毅如淵。
正是時任大良造、剛破韓魏聯軍於華陽的武安君白起。
新兵們伏地叩拜,王翦卻悄悄抬了抬頭。
他看見白起翻身下馬時,玄甲甲葉碰撞的脆響,看見他目光掃過隊列,竟在自己身上頓了頓。
不是審視,是像看一塊藏在石縫裡的鐵,帶著點“這料子或許能鍛”的打量……
那夜,營中火把劈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