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院的灰牆爬滿爬山虎,暮春的風一過,葉子便簌簌地抖落些陳年的塵。老楊攥著油墨未乾的周報,在住院部廊下數著門牌號。消毒水味混著玉蘭香,被西曬的日頭蒸成氤氳的霧,籠著走廊儘頭那扇半開的306房門。
窗欞漏進的斜光裡,小王正倚著鐵床調點滴架。藍白條病號服空蕩蕩掛在身上,倒像件褪色的消防製服。床頭櫃上擺著個保溫杯,缸底沉著幾粒枸杞。
"小王!"老楊敲敲門,皖北腔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小王望向門外,赫然是坤子和老楊的麵龐,老楊手裡拎著一袋蘋果,笑容不由自主撫上,“你倆怎麼來了?”小王驚喜說道。“還帶啥東西,費錢了,這蘋果現在不便宜”
老楊笑著拎著蘋果走了進來,挨著小王的床邊。將蘋果放在了床頭櫃上。“不值幾個錢,來看你哪能空手來,蘋果嘛,代表著平平安安。”
坤子踅摸著在病房裡東張西望,看著空蕩蕩的房間說“咋就你一個人?”
“隔壁床出去了,估計遛彎吧,一個人,把這當家了”小王幫忙擺著蘋果,讓老楊和坤子趕緊坐下來。
“早就要來看你,昨天下夜班,跟老楊一合計,就來了"坤子從自己身後提出一袋順“給你捎點新鮮玩意。"油漬斑斑的塑料袋往櫃上一墩,滾出兩個烤紅薯,焦皮裂處冒著熱氣,甜香頓時攪散了滿屋藥味。
“好香啊!”護士小姐姐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三十床王建軍,你的藥今天掉完了”仔細看看空瓶子上的藥名字,嚴格履行程序問了小王名字,小王道謝著,看著護士熟練的給自己拔掉了針管,小王想起來老楊帶來的蘋果,趕緊伸手拿出來兩個就要往護士手裡塞“同時帶來的蘋果,你嘗嘗。”
護士笑著不接,“不了,醫院有規定不能接受患者的饋贈,你想讓我犯錯誤啊。”輕盈的轉身快步離開。小王趕緊把蘋果交給坤子,對坤子說“快去把這蘋果給那護士小姐姐完不成任務不要回來見我。”坤子迅速跑出病房。走廊上傳來互相拉扯的聲音,“你這人怎麼這樣?哎呦喂!”坤子的聲音,見見伴隨的快速奔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哎,你等等我。你拿著……”
小王和老楊相顧莞爾,老楊雙手輕輕支撐著病床,按按不由的說“環境還好,剛進來路上還有個文化長廊,稀稀散散的人不像住院,倒像是度假,嘿嘿”
小王靠著床頭輕輕的問老楊,“老楊還有什麼事嗎?看你這樣子。”老楊看了眼小王沒有出聲,咳咳出來“其實也沒啥事啊,帶來了一份集團的周報,你看看”
小王用纏著留置針的手掀開周報,油墨在陽光裡泛著青,熱乎的紙溫顯然剛打印出來。老楊盯著小王的眼睛,淡淡的說。“本來早上一下班就可以過來的。這打印這份文件耽誤了時間。那個刁缺德用單位的打印機打印了100多張紙紙,打印機都給打冒煙了,那溫度都可以煮雞蛋了。”
小王微微前傾低頭看著,不舒服的感覺讓他用手捏著自己的脖頸。調令專欄的加粗黑體字跳出來:"經集團研究決定,王建軍同誌調任薄立醫院項目康安子公司安保部......"老楊的煤灰指甲點在"薄立醫院物業項目"幾個字上,指紋疊著油墨,拓出個模糊的年輪。
小王指著康安兩個字說,“這康安不是咱們集團的分公司吧?”老楊伸頭去看看小王手指的地方。不解說“我們看到文件也很納悶,康安是陪標的,不是我們集團下麵的公司。但是這份文件卻打著康安斯子公司項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排版的問題?還是啥?”老楊看著小王疑惑的眼神繼續說道。“本來這個名單報的沒有那麼快。我們那天在榮譽室裡得知這個消息後,集團文件當天就發出來了。但是要求我們這個月底前研究討論上報名單。在開會的時候,內勤小劉提出意見說截止到月底才上報名單,我們不用那麼著急。說不定事情也許會有轉機。就因為說了這一句話,當場就被刁缺德一陣劈頭蓋臉的臭罵。這個小丫頭被羞的臉是一陣紅一陣白,看的我都心疼。”
小王捏著通知的手漸漸泛白,指尖發抖,紙張在手裡捏的刷刷直響,紙張的邊緣已經被指甲掐出毛邊。
"童隊長說那邊待遇好。"老楊摸出半包紅塔山,想起禁煙標識又塞回去,"十六度恒溫崗,省得你老寒腿......風涼話說儘了。"話頭忽地哽住,窗外玉蘭樹影正巧漫過"自願調崗"四個字,墨跡在光斑裡活像條扭曲的蜈蚣。
困得此時返回病房。如釋重負的說“王哥。任務完成,好說歹說硬是把兩個蘋果塞到護士小姐姐的手裡。在護士站可是沒少被他們一陣奚落,唉。不過這個小護士姐姐笑起來挺好看的。”坤子剛想打個哈哈逗小王開心。突然看到小王手裡捏著的那份集團通知文件。一瞬間就不再說話。
病房裡牆上的電視機正播放著瘦心市新聞聯播。小王忽然指著電視裡:"您看這段。"瘦心新聞台的豆腐塊字幕:"......探索建立"義保"隊伍,動員退休職工、社區黨員參與群防群治......"播音員的聲音清脆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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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不就是街道王大媽帶紅袖箍查健康碼那套?"老楊眯眼湊近,"上回她逮著我吐痰,罰掃了半條街。"
電視映著陽光的光斑忽然晃得厲害。小王笑得胸腔震動,驚醒了監護儀:"這不就是八旗綠營的老戲碼?咱們是綠營兵,義保就是鄉勇團練。"他用手裡的文件指著電視,"等團練壯大了,就該有小站練兵的新軍——您瞧著吧,趕明兒"智慧安保機器人"上崗,連童隊長的警棍都得進博物館。"
老楊的皺紋在斜照裡深了幾分:"當年抬屍班改製,錢會長他舅爺也說這是"新軍換舊旗"。"枯指摩挲著九八年的舊工牌,"結果呢?絞屍繩換成金鏈子,焚化爐改叫生態告彆廳。"
廊外忽起喧嘩,擔架車軲轆碾過水磨石地,像陣滾雷。斜陽穿過病房的玻璃,在小王手機的集團周報上劈出明暗交界線,周報上集團要求中同樣也提到要迅速探討義保可能性,開拓進取,創新發展,義保倡議書浸在昏黃裡,"共建共治共享"六個大字正巧落在小王穿的病號服上。
暮色漸濃時,小王執意要去院裡透口氣。老楊和坤子攙著他繞過花壇,冬青樹新修的枝椏支棱著,在白牆上投下刑具般的影。太平間後牆的藤蘿架倒是熱鬨,紫穗子瀑布似的垂著,卻沒人敢往那蔭涼處歇腳。
"你兩回吧,我瞅會兒。"小王在石凳上坐定。老楊和坤子走時往他兜裡塞了個烤紅薯,早已不再是剛出爐的滾燙,失去溫度隔著病號服還讓小王感受到襲人的寒意。
西天正燒著橘紅的火,雲絮被風扯成縷縷灰燼。住院部頂樓的霓虹燈管亮起來,"中醫院"三個字在暮色熠熠發亮,倒像團將熄未熄的炭。遠處的民保大廈湮在霾裡,也不知聳立的高樓之中唯剩集團大樓辦公室的窗是否還反著光,就恍如懸在雲端的金骰子一般。
小徑旁的銀杏才抽新芽,嫩葉鑲著金邊,在風裡翻作小小的旌旗。同病房的那個老者病友在草坪上練太極,腳步蹣跚,但是每招每式有板有眼,招式拉到"白鶴亮翅"時,驚起了灌木叢裡的麻雀——這群灰撲撲的小東西倒不挑地界,也許在民保大院啃過劉胖子撒的麵包屑,此刻又在中醫院啄食藥棉。
涼亭柱上貼著醫院家屬樓物業保安招聘廣告,漿糊未乾處爬著隻蝸牛。小王就著最後的天光讀:"......年齡65歲以下,身體健康,熱心公益......"突然笑出聲。當年消防演練的告示也是這般措辭,隻不過結尾多蓋了個錢氏協會的章。小王不禁想起剛來住院時家屬樓門口那個攔住自己的老保安。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又在他的保安室裡靜靜的守著家屬院大門。
夕陽沉到鍋爐房煙囪後邊時,晚霞突然潑了漫天朱砂。太平間的運屍車悄悄滑過後門,尾燈在暮色裡撕出兩道血紅。小王摸出自己懷中被略微焐暖的紅薯,甜香混著來蘇水味,竟勾出幾分饑餓。他想起二十年前上學的時候,和老耿蹲在校門口小賣鋪前啃涼包子,那會兒夕陽也這般透過彩繪玻璃,在青春的發絲上淌成河。
夜風乍起,病號服灌滿涼意。護士站的廣播忽然飄來鋼琴曲,是《友誼地久天長》的變調。護士小姐姐看到小王打著招呼“還不回去,外麵涼,小心頸椎”小王說“出來透口氣,裡麵太悶了”
護士小姐姐又折回來走向小王“你同事今天來過後,我就覺得你有點不對勁。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小王搖搖頭“工作上的事。工作調動了唄。病人一個,嫌我沒用了唄。”
護士花蕊歪著頭看看小王,雙手將手裡的值班本抱在胸前悠悠說“我以前不在這個科室,那個時候在icu,日以繼日加班,工作壓力大,經常得罪患者家屬,後來被投訴多了,領導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找我談話,讓我來這裡報道,當時我也想不通,憑啥調動我,不過又能怎麼樣,胳膊擰不過大腿,現在過得也還好,起碼沒以前那麼大壓力了,王建軍!你也可以啊,樹挪死人挪活唄”
小王笑笑,覺得花蕊說的有道理,“道理我知道,隻是嚇一聽消息,心裡還有點空落落的。”
花蕊回過頭跟小王說“習慣就好,換個單位說不定有利於你恢複,我先走了,你待會就回病房,隔壁老大爺不聽勸結果受涼發燒了,可給我們忙壞了”說著轉身離開了。
小王望著花蕊漸去的白色背影,隱約消失在樓梯拐角,大樓亮起霓虹被柔和的藍光鑲著,像塊方糖溶在夜色裡。
老楊說的十六度崗,此刻正在地下一層泛著冷光吧?小王攥緊兜裡的周報,調令那欄的褶皺處,深深印出半枚指紋,是小王捏緊的汗液腐蝕著紙張的表麵,就像是劉胖子的檳榔汁還是童隊長的發膠滴在值班記錄本上煙煴著王建軍的名字。
路燈次第亮起時,他望見花壇暗處有東西反光。湊近了看,竟是半截尼龍醫護住院手環,手環鏈墜刻著"07"——和代鵬工牌上的編號一模一樣。小王蹲下身撿起來苦笑著,不知道哪個出院的人隨手扯斷丟棄在草叢中,手環旁的螞蟻正搬運著不知哪床灑落的藥片,排成的隊伍像條細小的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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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玉蘭花瓣雪片似的落。夜班護士推著藥車經過,軲轆聲驚散了搬運藥的蟻群。遠處傳來醫院保衛乾部的破鑼嗓,竟是在醫院門口訓斥著新保安:"精氣神!精氣神!微笑服務八顆牙!"活脫脫童隊長的模樣。
月光漫過藤蘿架時,小王在石凳下摸到塊碎瓷磚。鋒利的斷口處,二十年前的燒製日期依稀可辨,他把瓷片和斷手環擺在一處,月光下像出啞劇的道具。
病房樓的影子漸漸吞沒石凳。小王最後望了眼西天,殘霞裡浮著抹煙青,怕是明天要落雨。他想起老楊說的抬屍班舊事,那些經年的血漬,終究在焚化爐裡化成了灰,又被風吹作新樓的混凝土。
當他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時,路旁的監控攝像頭的紅外小紅燈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那小紅燈如同夜空中閃爍的星星一般,一閃一閃地,仿佛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讓小王不禁想起了當年在消控室裡看到的火警信號,那紅色的光芒同樣也是一閃一閃的,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不安。
他邁著輕盈的步伐,踩在月光灑下的銀輝上,緩緩地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他的身上,給他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紗。
然而,隨著他漸行漸遠,他身後的影子卻越來越長,仿佛是一個被拉長的幽靈,緊緊地跟隨著他。那影子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漸漸地與走廊的陰影融為一體,最終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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