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潘高原的風裹挾著細碎的冰碴,抽打在陳硯秋皸裂的麵頰上。他勒住韁繩,胯下那匹河曲馬噴著白霧,前蹄不安地刨著凍土。前方五十步處,茶馬司的界碑斜插在積雪中,碑文"秦隴蜀三邊茶馬榷場"的"榷"字已被銳器鑿去,露出底下暗紅色的石脈——像一道未愈的刀傷。
英格瑪的銀鏈在風中叮當作響。羌族少女翻身下馬,骨靴踩碎冰殼時發出脆響。她蹲下身,指尖拂過雪地上幾不可辨的蹄印:"不是官馬......蹄鐵有藏文。"鏈梢骨雕突然自行轉向西北方,雕紋縫隙裡滲出細小的冰晶——那是雪山部族稱為"骨泣"的現象,預示著附近有大量金屬。
孟九皋的咳嗽聲從馬背上傳來。老儒生裹著件襤褸的羊皮襖,青紫色的雷法印記已蔓延至下頜。自從青城山地底帶出那枚"秦州茶馬司同文印",他吐出的血沫裡就帶著銀屑,此刻正用凍僵的手指摩挲著鐵函中取出的落第考卷。
"杜微言......"老人嘶啞的聲音混在風裡,"嘉佑四年秦州道舉......落第的不是他。"
陳硯秋接過考卷。對著慘白的日光照去,糊名處被撕開的裂痕邊緣有細微的墨跡滲透——是有人先揭開封條查看姓名後,又故意將落第朱批覆蓋在原有評語上。而卷麵《春秋》題的作答處,那個被反複塗改的"狩"字,起筆收鋒與杜微言其他字跡的運腕習慣截然不同。
英格瑪突然吹響骨哨。遠處雪坡上,幾個披犛牛氈的身影正驅趕著馬群向山穀移動。那些馬匹的鞍具閃著不自然的銀光——不是尋常的銅鐵飾件,而是用茶馬司專用"馬鞍銀"打造的羈縻環!
"追。"孟九皋突然挺直佝僂的背脊。老儒生渾濁的眼中迸出異樣的光彩,"馬群裡有匹青驄......右後蹄缺釘。"
暴風雪驟然加劇。陳硯秋俯身策馬,冰粒如砂紙般摩擦著臉皮。追近馬群時,他看清了那些牧人的裝束——表麵是普通羌族打扮,腰間卻掛著宋軍製式的銅牌,牌上"秦鳳路巡檢司"的陽文被刻意磨平,改刻成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
領頭的牧人突然轉身張弓。箭矢破空聲被風聲扭曲,陳硯秋偏頭閃避的刹那,箭杆上纏著的經幡突然展開——不是祈福的經文,而是用銀粉寫就的《尚書·禹貢》片段!
箭鏃釘入凍土的瞬間,方圓十丈的積雪突然塌陷。陳硯秋連人帶馬墜入雪坑,在翻滾中瞥見坑底豎著十幾根木樁——每根樁頂都放著個陶罐,罐口密封的羊皮上烙著"成都府學"的朱印。
"題引罐!"孟九皋的喊聲從坑外傳來。老儒生的鐵尺勾住坑沿,尺身刻的《熹平石經》殘字在風雪中泛著青光,"彆碰那些——"
英格瑪的銀鏈已纏住最近一根木樁。羌族少女借力蕩向坑底,骨靴踢碎陶罐的刹那,漫天紙片如白蝶紛飛——全是嘉佑四年的科舉落卷,每張糊名處都被人用朱砂畫了叉。
陳硯秋抓住一張飄落的考卷。紙背的批注讓他渾身血液凝固:"秦州道舉杜微言,文理不通,然茶引三百張可兌"。署名處蓋著方奇怪的騎縫章——上半截是茶馬司的獬豸印,下半截卻是成都府學的文昌印。
雪坑突然劇烈震動。那些木樁齊齊下沉,露出底下黑黝黝的洞口。腥風撲麵而來,夾雜著金屬鏽蝕與腐肉混合的惡臭。英格瑪的銀鏈驟然繃直,鏈梢骨雕發出刺耳的震顫——坑底深處傳來無數銀器碰撞的清脆回響。
"下馬!"孟九皋突然暴喝。
陳硯秋本能地躍離馬背。坐騎前蹄剛踏入雪坑邊緣,凍土就裂開蛛網般的縫隙。整片雪原如波浪起伏,遠處茶馬司界碑轟然倒地,碑底露出個青銅匣子——形製與青城山雷祖印匣一模一樣,隻是匣蓋鑄的不是饕餮紋,而是茶馬互市的場景。
牧人們發出呼哨。馬群突然變換陣型,將三人圍在中央。那匹右後蹄缺釘的青驄馬人立而起,鞍具上的銀環相互撞擊,奏出詭異的音律——竟是《陽關三疊》的變調!
孟九皋的斷鐵尺突然插入雪地。老儒生撕開前襟,露出胸口那片由銀毒形成的《洪範》文字。當青光透過皮膚照亮雪地時,塌陷處浮現出巨大的八卦圖——"兌"位正指向茶馬司界碑下的青銅匣。
"科銀入榷......"孟九皋每說一個字就咳出銀屑,"杜家把贓銀......鑄成了茶馬券......"
英格瑪的銀刀劈開最近一匹馬的鞍具。銀環斷裂處露出蜂窩狀的橫截麵——這種特殊結構能讓金屬發出特定頻率的聲響。羌族少女突然用母語厲聲咒罵,刀尖挑起一團暗紅色的絮狀物:是浸透血漬的茶渣,混雜著被刻意壓碎的雪茶葉脈。
陳硯秋後背的刺青突然劇痛。墨池九竅圖中象征"兌"位的竅穴滲出鮮血,在雪地上畫出《周易》兌卦的爻象。他撲向界碑下的青銅匣,指尖剛觸及匣蓋,遠處山脊就傳來悶雷般的轟鳴——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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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們驚慌逃竄。那匹青驄馬卻反常地衝向陳硯秋,鞍具銀環的撞擊聲越來越急。在雪浪吞沒一切的瞬間,陳硯秋看清了馬鞍暗格裡露出的物件:半枚斷裂的銀印,印文隻剩"同文"二字的左半偏旁。
雪幕遮蔽了視線。陳硯秋抱緊青銅匣在雪浪中翻滾,冰冷的窒息感中,後背刺青的灼痛卻愈發清晰。不知過了多久,衝擊力突然消失——他跌入某個穹形空間,頭頂的冰層透下幽藍的光。
"陳......硯秋......"
英格瑪的聲音仿佛隔著水幕。陳硯秋掙紮著爬起,發現身處冰窟之中。四壁嵌滿鐵箱,箱體鉚釘的排列方式與錦江沉銀如出一轍。羌族少女的銀鏈纏在洞中央的冰柱上,鏈梢骨雕正以極高頻率震顫——冰柱裡封著個戴青銅麵具的屍骸,麵具額心刻著"茶馬司同文"五個篆字。
孟九皋跪在冰柱前,顫抖的手指撫過屍骸腰間銅牌。牌上"秦州茶馬監"的銘文下,還有一行小字:"嘉佑四年臘月監鑄"。老儒生突然用斷鐵尺猛擊冰柱,脆響中,屍骸的青銅麵具應聲而裂——
露出底下與孟九皋一模一樣的臉。
冰窟劇烈搖晃。陳硯秋懷中的青銅匣突然彈開,匣內沒有銀印,隻有一卷用魚子箋謄寫的賬目。首行朱批刺目地寫著:"秦州道舉杜微言落第,兌茶引三百張,折銀九百兩,轉嘉州蠟印題引司"。
英格瑪的銀鏈突然崩斷。鏈節如活物般射向四周鐵箱,撞擊聲在冰窟內形成奇特的共鳴。陳硯秋的耳膜幾乎被震裂,卻在劇痛中聽出這聲響與青驄馬鞍具的銀環聲同源——是《廣陵散》的片段!
冰柱轟然倒塌。屍骸的右臂斷裂,露出森森白骨——骨頭上竟刻滿《春秋》經文,字縫裡填著茶末與朱砂的混合物。孟九皋發出非人的嚎叫,撲上去撕開屍骸的衣襟:乾枯的胸膛上,赫然刺著與陳硯秋後背一模一樣的墨池九竅圖,隻是"兌"位被銀釘封死。
"他們......把活字......鑄進了人骨......"老儒生咳出的銀屑在空中組成"秦州"二字,"杜微言不是......落第......是......轉......"
雪窟頂部突然透入天光。幾個戴狼皮帽的腦袋探進來,藏語呼喝聲中垂下犛牛繩。陳硯秋剛要反抗,卻見為首的獵人腰間掛著半枚銀印——與青驄馬鞍具裡藏著的殘片嚴絲合縫。
英格瑪突然跪地行禮。她用羌語急速說著什麼,獵人解下個皮囊扔下來。囊中不是食物,而是幾十塊骨片——每片都刻著茶馬司的貨物清單,背麵卻是科舉試題的答案。
孟九皋的屍體在此時發生了可怕的變化。老人胸口的《洪範》文字如活物般蠕動,順著銀鏈爬向冰柱屍骸。兩具軀體接觸的瞬間,冰窟四壁的鐵箱同時開啟,裡麵湧出的不是銀錠,而是成千上萬張糊名被撕開的落第考卷!
陳硯秋抓起最近的考卷。紙背批注與青銅匣賬目如出一轍:"兌茶引折銀兩"的字樣觸目驚心。而所有考卷的糊名處,都蓋著那方詭異的騎縫章——上半截茶馬司,下半截府學印。
獵人們垂下更多繩索。陳硯秋將青銅匣賬目塞入懷中,抓住繩索的刹那,整座冰窟突然銀光大盛。那些落第考卷無風自動,在空中拚成《周易》兌卦的卦象。卦辭"孚於剝"三個字格外刺眼,每個筆畫都由細小的銀針組成。
攀出雪窟時,暴風雪已停。青驄馬靜靜立在十步外,鞍具銀環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陳硯秋踉蹌走近,發現馬鞍暗格裡多了個皮囊——裡麵裝著完整的"秦州茶馬司同文印",印紐是獬豸踏龜,印麵卻刻著《尚書》的句子:
同文共軌
而在這四字下方,還有一行新近鏨刻的小字:
夔門為始秦州為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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