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雨把國子監的飛簷洗得發亮,陳硯秋踩著卯時更鼓踏進西側門時,突然被一截斷繩絆住腳步。那截浸透雨水的朱砂繩蜿蜒如血蛇,儘頭拴著半片被踩碎的桑皮紙——正是昨日書庫吏沈墨白謄錄《春秋》義疏的特用紙。他蹲下身,指尖剛觸到紙緣,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佻的笑。
"陳兄也來淘金?"
陳硯秋回頭,看見太學生林蟬衣用湘妃竹扇遮著懷中包袱,露出半角燙金封麵——《景佑題引密要》。雨水順著林蟬衣的襆頭滴落,在他月白襴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像是墨汁潑灑在宣紙上。
"林兄說笑了。"陳硯秋直起身,袖中的手卻攥緊了那半片桑皮紙。三天前汴河浮屍手裡攥著的同款書頁,此刻仿佛在他掌心發燙。那寒門考生周鐵筆臨死前用指甲在船舷刻下的"題引誤我"四字,此刻正在他太陽穴突突跳動。
林蟬衣湊近半步,扇骨突然挑起陳硯秋的袖角:"聽說周鐵筆投河時,懷裡還揣著天字三號的題引?"他壓低聲音,"可惜啊,他不知今年禮部溫大人最惡"天人感應"之說......"
雨幕突然變得喧囂。陳硯秋盯著林蟬衣扇麵上繡的纏枝蓮——那蓮心處分明用銀線繡著個"溫"字。國子監的晨鐘恰在此時響起,驚起簷下一群灰鴿,撲棱棱飛向墨池方向。
"辰時三刻,墨池賞蓮。"林蟬衣意味深長地眨眨眼,扇麵一收,轉身沒入雨霧中。
陳硯秋在廊下站了片刻,直到監丞帶著齋夫巡視經過,才裝作整理靴襪,將桑皮紙殘片塞進束發的綢巾裡。紙片邊緣的鋸齒觸到頭皮,讓他想起周鐵筆被水流泡脹的指尖——那雙手在打撈上來時,還保持著握筆的姿勢。
繞過崇文閣時,雨勢漸歇。墨池畔的柏樹下已聚集了二十餘名青袍學子,有人捧著書卷佯裝晨讀,有人對著池水整理衣冠。陳硯秋注意到他們腰間都懸著相似的牙牌——不是國子監發放的素牌,而是鎏金邊、陰刻著"墨香"二字的私製牌。
池心的蓮花燈突然晃了晃。
沈墨白從假山石後轉出時,懷裡抱著個鎏金匣子。這位素日裡佝僂著背的書庫吏,此刻挺直了腰板,青白麵皮上浮著層詭異的紅光。他左手三指捏著把黃銅鑰匙,鑰匙柄鑄成朱衣判官的模樣。
"今日雅集,賞的是慶曆四年冬字號題引。"沈墨白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照舊例,天字號十貫,地字號五貫,人字號......"他忽然噤聲,目光釘在陳硯秋身上,"這位相公麵生。"
柏樹下的學子們齊刷刷轉頭。陳硯秋感到二十餘道視線如芒在背,其中幾道來自同年入監的熟麵孔——他們此刻的眼神,與看池中遊魚無異。
"陳硯秋,江南東路薦送。"他拱手時,綢巾裡的桑皮紙擦得頭皮微癢。
沈墨白的眉毛動了動,忽然從袖中抖出卷竹簡:"可讀過《衡門》?"
這是暗語。陳硯秋想起周鐵筆妹妹泣訴時提到的《詩經》考校,便垂眼答道:"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泌之洋洋,可以樂饑。"沈墨白接完下句,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鑲金的門牙,"原來是周鐵筆的同鄉。"
墨池畔的空氣驟然凝固。陳硯秋的餘光瞥見有人悄悄退後,有人則按住了腰間的鎏金牙牌。池心的蓮花燈無風自動,照亮水麵漂浮的碎紙——都是被撕毀的題引殘頁,墨跡在水中緩緩暈開,像無數張扭曲的人臉。
"沈先生,"陳硯秋向前一步,靴尖已觸到池沿青苔,"晚生願以家傳歙硯,換天字號題引一觀。"
沈墨白眼珠轉了轉,突然擊掌三下。假山石後轉出兩個小童,抬著張櫸木案幾擺在池畔。案上置著個青瓷盆,盆中清水映著天光,盆底沉著三十七枚鵝卵石,每顆石麵都刻著考官姓氏。
"慶曆四年,冬字號。"沈墨白從鎏金匣取出一卷桑皮紙,在案上徐徐展開,"主考王堯臣,同考楊察、趙概......"
陳硯秋俯身看去,隻見紙上用白礬水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陽光下顯出極淡的痕跡:"王學士見"天地人"三字必圈點......李侍郎惡"之乎者也"虛詞......趙內翰獨好《公羊傳》僖公二十二年句......"
"這是《朱衣窺秘錄》。"沈墨白用指甲挑起紙角,"記錄七十八位考官批卷癖好。天字號題引,便是據此推測的今科出題偏向。"
池畔響起窸窣的掏錢聲。陳硯秋卻盯著盆底鵝卵石——那些石頭的排列形狀,恰與昨夜在周鐵筆遺物中發現的河圖殘片吻合。他假裝整理袖口,趁機將綢巾裡的桑皮紙殘片滑入掌心。
"晚生的歙硯......"
"不急。"沈墨白突然按住他的手,"陳相公可知,題引分天地人三等,天字號還分上中下三品?"他枯瘦的手指劃過桑皮紙,"上品含考官筆跡樣本,中品有曆年同題程文,下品嘛......"
他忽然掀開案幾下的暗格。陳硯秋呼吸一滯——格中整齊碼著三十七個青瓷小罐,每個罐身貼著考官姓名與虹膜紋樣。最末的罐子裡,泡著半片帶血絲的眼白,標簽寫著"趙明燭右目癸未年臘月剜"。
蓮花燈突然爆出燈花。
"下品題引,要見血才靈驗。"沈墨白的聲音混著燈油焦味飄來,"周鐵筆買的就是下品......"
柏樹梢頭突然掠過一陣怪風。陳硯秋猛地抬頭,看見欞星門簷角懸著的銅鈴無風自響。鈴聲未歇,遠處突然傳來齋夫急促的梆子聲——是禦史台巡按將至的預警。
墨池畔頓時亂作一團。學子們四散奔逃,有人慌亂中踢翻了青瓷盆,三十七枚考官石在水中翻滾。沈墨白迅速卷起桑皮紙,卻故意留了一角在案幾邊緣。陳硯秋趁亂將手中殘片與那截桑皮紙疊合——撕裂的紋路嚴絲合縫。
"申時三刻,芸香閣。"沈墨白塞來張字條,鎏金匣已不見蹤影,"帶歙硯來,給你看真正的上品。"
陳硯秋攥著字條退到柏樹後,看著眾人作鳥獸散。池心蓮花燈漸漸熄滅,水麵漂浮的題引殘頁開始下沉,墨跡在水中舒展,隱約顯出"墨池九竅"四字的輪廓。
雨又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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